“这是什么?”涉孤带着讶然的语气,低头凝视手心多出来的圆盾形重铜。“是我们易水的王家徽章。”我抿了抿唇,“以此徽章为信物,王上日后可以向易水军队证明我们的盟约关系。”涉孤默然片刻,忽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黝黝的物体抛过来。我扬手接住,那是一件铁质小牌。“收起这件半块虎符,以此向我的军队证明身份。”他淡淡的说着,“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吧?最好在天明之前想办法离开这里,本王可不想看到我的血之盟友这么快死在乱军之中。”我瞥了眼那块小小的铁牌,不动声色的拢进袖中。“还有……”涉孤的视线扫过身后,嘴角浮起一丝微妙的弧度,“你最好想想怎样和你的主帅交代你今晚的行动。在决战前夜里通外国,这可是死罪啊,昭将军。”“我自会向莫帅解释,不劳王上费心。”我笑了笑,“倒是王上在敌营盘亘不去,难道就不怕走不掉么?”再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涉孤一行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我攥紧了手里的半块虎符铁牌,深深的呼吸,扬起头,迎向远方。漆黑的深夜中,不意外的对上一双熟悉暗沉的眼。“我是不是打扰了昭将军会见贵客?”隔着十几丈距离,他淡淡出声,一步一步慢慢的走来,“小伍被你怎么了?杀了?”“打晕了捆起来而已。”我平静回答,“还有,昭将军这个称呼是你们兀兰的军衔,现在已经出了兀兰国境,我不希望再听到这个称呼。”“口气这么强硬?”莫炎唇边扯出一抹冷笑,“和狄支的主君达成了协议,胆气壮了?”“是,”我神情冷漠,“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跟涉孤达成交易,那又怎样?”莫炎的眼神一暗。啪的一拳迎面打过来,我踉踉跄跄的后退两步。唰的声响,帐幕被揭开了。他的手劲很大,拉的我一个趔趄,被他甩进了帐幕,跌倒地上。“笃定我不会杀你?”他俯下身,揪着衣襟抬起我的上半身。压迫的气息逼来。“这么多年,我最痛恨的就是背叛。”我扬起头,毫不退缩,“我没有背叛。”他挑眉。过了半晌,微微冷笑,“我明白了。你一直坚持是易水人,现在对着我们这群兀兰人,当然谈不上背叛了。是不是?”揪着衣襟的手劲越来越大,呼吸都开始困难。我不吭声,只是默默捏紧了袖子里的铁牌。不,你不明白。“想要复国,居然不惜与虎谋皮?”面前的,是那种带着嘲讽的神情。我无惧对视,“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是老虎吞了我,还是我剥了老虎的皮?”“不错,将来的事现在难说。”莫炎冷冷的道,“但是不要忘了,你现在就在我的军中。在你剥下老虎皮之前,我便军法处置了你。”“你尽可以做!”我擦了一下伤口渗出的血,视若无睹的站直了身体。“我现在确实就在你的军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不要抬出你兀兰的军法教训我,我不是你们兀兰的臣民,莫炎。”“为了一个已经颠覆的城邦,连命都压上,值得么?”我闭上眼睛,“你不是我,怎么知道值不值得。”他沉默了。过了很久很久,因为安静而凝滞的空气中,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那我呢?在你做下决断之前,想到我没有?为我打算过没有?——告诉我,易昭。”他的气息在耳边喷吐,越来越靠近,那声音里带了危险的成分——我倏然睁开眼,望进他的眼睛。“知道么?有的时候,真想拔去你的翅膀,让你乖乖的待在身边,永远都不违逆我。”他逼近的脸庞,带着可怕的认真神色,“很多次了,易昭。顶撞,违逆,挑衅,我都忍下来了。我一辈子没对人低三下四过,这么久日子了,这么小心的对你好,你还是不领情。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在自寻麻烦,只要来几次硬的,也许一切就解决了。”我冷冷的望着他,“耐心消磨尽了?打算像驯养你的那些宠物鹰那样动手了?你尽可以试试看。”他不说话,只是近距离的盯着我,依旧是那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眼神。“你尽可以试。”我扬起头,彼此清楚的对视着,“还记得你驯养的鹰是怎样饿死自己?只要你试,你会再看到一次。”“你威胁我?”他的声音冷下来,“威胁不是个好主意,易昭。”我咬着嘴唇,看着他眼中激烈的光芒闪动,看着他压下来,伸手拨开已经半敞的衣襟。紧密抵住的躯体火热高温。“不是威胁,是说明。”任他欺近,我动也不动,只是漠然的说,“莫炎,你今日碰我一下,我永生绝不原谅。”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抬起头。我直视着他,表情冷漠。他伏在身上。静静的。过了一会,他苦笑一声,拨了拨额前乱发,坐起来。我撑起身体,面对面,隔着几丈距离坐下。“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易水那个商贸小国,开战之后却那么难缠,为什么你们易水的人性子一个比一个烈,想法总是让人琢磨不透……”黯淡的马灯火光下,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低低的叹气,“大概这就是国风的不同罢。”我沉默着。“就说我们兀兰,知道陛下从小怎样教诲我的么?”没有人接口,他自己继续说着,“‘御人如驯鹰。恩威并施,严刑惩戒他的过失,温情打动他的心扉,他终会死心塌地。’他的原话。——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的以前那套都没用了。”他苦笑一声,“责罚你,你和我对着干,对你好,你不领情。易昭,你自己说,我应该怎样对你?”我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他挑起眉头。我抬起视线,望着远方黑黝黝的巨大断崖。“你跟我说过客什鹰,说过岩鹰,让我看它们翱翔的姿态多么的自由自在,说他们难以捕获有,因此有多么的珍贵。还记得么?”收回视线,侧头望着他,“但他们终究是属于这西北高原的天空的——被捕去驯服的鹰,虽然还能飞翔,却是折了心中的翅膀,已经算不上鹰了。”“易水,对于征服者来说,那只是一个已经颠覆的城邦。但是对于我们易水人来说,那是一片自由的土地。虽然是以民众意志决定的脆弱的民主,有时还会犯下极为愚蠢的错误,却是一个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将来的地方。”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我的坚持可能真的很愚蠢。但是……一旦明白了想要什么,不管任何代价,我也要走下去。”莫炎——身为兀兰贵族的你……能了解这种坚持么?久久的沉默。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对坐着。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有角落里的沙漏不停沙沙的响着,马灯黯淡,映得人影昏黄。远方传来了凄怆的歌声。隐隐约约,若即若离。仔细听去,那音调似曾相识。“这是……?”“兀兰军中的殇歌,还记得么?”他蜷起腿靠坐着,和着歌声,轻轻打着节拍,低声哼着。“旌蔽日兮敌若云终刚强兮不可凌首身离兮心不惩魂勇毅兮为鬼雄……”简单的四句,反反复复的哼唱着。“以前我兀兰国曾有位大将军,一生经历无数场战役,未曾一败,赢得了‘战神’的称号。”万籁俱寂,只有他的声音淡淡的叙述着,“但将军的四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妻子积郁而终,这位将军年老之后一个人住在诺大的将军府里,思及死去的妻子爱儿,常常对着画像老泪纵横。这首殇歌,就是他祭奠儿子们的时候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