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立应了声“好”,王病躺了下去,岑立替他掖好被角,突然手一顿。王病见他眼神停留在自己脖颈处,悲伤和怜惜等复杂的情感从他浅色的眼眸里溢出,但是又无比认真,仿佛在看一片片破碎的瓷器碎片,想着怎么把他们拼起来一样。
“去吧。”王病自己把被子往上拉到下巴,盖住包扎稳妥的地方,“让他们等不好。真要想复国,还得借助他们的力量。你是太子,要充分利用好这个身份,如果有人不服就忍一忍,先让他们吃点甜头,他们才肯为你做事。”
贺知年满脸疑问听得快要打人了,许久那两人都没有开口。他看见岑立终于肯把痴呆的目光从王歆身上移开,并且朝他走过来,拎小猫一样提着自己背后的衣裳往外走。
贺知年身体悬空,奈何手脚太短踢打不到,自救不成便朝王病求救道:“王……”
话还没说完,这一瞥眼看过去,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之前说了他那么多坏话,他一定会打死我!他要带我去哪里分尸了?完了完了……
要叫醒王歆!贺知年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然而他刚张开口,声音还没发出来,岑立先他一步道:“吵醒他,我就杀了你。”
“……”
贺知年抬头看岑立的表情,岑立则低头看着他。
他不是少不更事的懵懂少年,九岁别人还在父母身边撒娇身在福中不知福,而他却在被父母推下马车滚了一段距离后被匈奴人掳走玩弄,苦痛伴随了他七年,快乐亦离开他七年之久。
受尽一切非人虐待,心就扭曲封闭起来,太久太久的孤独绝望,一点点光就足以引导人走出黑暗。
而这个匈奴人的眼神,不像那些欺负□□过他的人,虽然这个人出言要杀他,但贺知年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杀气,甚至他说这句话的眼神,跟王病听到他被匈奴人奴役之后的眼神,是一样的。
明明就是低等种族,是他们害自己失去家,他们只会拿拳头木棍殴打他,没有一个匈奴人用这样可怜的眼神看他。
他是第一个。
好在他说了那句要杀他的话,让贺知年还记得他是匈奴人。
贺知年无言地被岑立拎到门口放下,轻轻关了门。道:“呆在这,我让人把饭菜送到这里,如果你想看到一堆蛮狗的话就尽管走开。”说完也不顾贺知年有没有答应,转身就走了。
贺知年有种风中凌乱的感觉。
岑立走进前堂,刘辉业和一众站着的人都转过身来,右手放在胸前,微微躬身行礼。
岑立并不厌恶梁人那一套礼仪,倒是他的祖宗痴迷得很,刘格一上位称帝就下令所有胡人穿梁服学梁语,但是赵国也就历经三帝七载,刘顽立在位期间赵国曾爆发一场反抗学习梁文化的思想暴动,刘寇贿赂不少大臣上书拒绝梁化,刘顽立一心想走父亲制定的路线,把上书的官员降职发配远地,武力镇压暴动,最终失了“忠臣”民心,被刘寇撬了墙角。
赵国人漫漫学习之路被刘寇拦腰斩断,后来崇延造反,赵国灭亡。梁人也开始报复并奴隶这些曾经夺取他们土地的异族,赵国遗民从此与梁人交恶,誓死不再学梁人那一套繁文缛节。
刘辉业腿不好,岑立走过去扶他起身,道:“五叔,各位,大家都请入座。”
十五人都一怔,面面相觑,而后道了句“谢左屠耆王”。岑立不以为然先上座,却看其他人还毫无规章站着,连刘辉业都给站到最右边。
“诸公怎么不坐?”
过了一会,有一人从后面挤了出来,这人须发皆白,面如土色,此人名叫呼衍卡那耶,呼衍氏是匈奴的贵族姓氏。
呼衍卡那耶道:“站着也好,也好。王您坐着就行。”
又有人附和卡那耶道:“我们觉得这样站着,就很好,坐久了腿压麻了。”
岑立端坐着,看着下面毫无站立次序的人,心里哭笑不得,只得道:“既然如此,那就随大家的意了。”
“国家败破,族人颠沛,诸位健在,便是天不灭我赵国。我看到诸位,就好像看到赵国光明的未来,来,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