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广场距离华西医院不过三公里远。
顾小鱼觉得,这区区三公里路,这地铁上短暂的二十分钟,好像比她度过的二十年还要漫长。
过去的很多记忆早已模糊在年月里,可是顾小鱼记得的,有关唐小炮的朝朝暮暮都刻骨铭心。
两人虽说是从小一起长大,但其实在两三岁的时候,唐家拓展海外商业,小炮也跟着父母去了美国。直到八岁那年,唐爷爷过世,一家三口又才折返蓉城。
你说两三岁的小孩子能有多强的记忆?唐小炮总说她的身影影影绰绰,可顾小鱼全然不记得。就算记得,两三岁的年纪未免也太稚嫩,没有自我辨别能力,那样的友谊和记忆都算不得牢靠。
直到八岁那年,顾小鱼随爸妈一起去唐家拜访,那才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的唐小炮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思乡心切,虽然在美国吃了三年火鸡肉,却又黑又瘦,跟营养不良似得,在一堆肥头大耳的公子哥、娇嫩欲滴的大小姐面前,显得尤为刺眼。
她还不太会说中文,却能流利地道地讲一口美式英语。她还不太懂蓉城本地的民风民俗,却能在画展上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梵高的大作。
附近的小孩子都暗里嘲笑她穷显摆,一旦有游戏或者活动,总爱将她孤立。
顾小鱼倒是因为父母的关系,经常与她见面。可唐小炮性格腼腆,胆小又害羞,不太跟她说话。两人没什么交流,更别谈什么深刻的友谊了,直到那一天,附近的小孩子们决定一起玩捉迷藏,要带上唐小炮一起。
蓉城方言里,捉迷藏又叫“猫抓耗子”,抓人的是猫,被抓的是耗子。
猫抓耗子,看似吃亏的耗子。可《汤姆和杰瑞》里,哪一次,吃亏的杰瑞了?
明面上说是要玩游戏,捉迷藏,可事实上,一伙人暗中作弊,商量着要整唐小炮。
地点选在远离家的陌生场所,美其名约“刺激”。带头的小子把所有人都集中起来,先商量好了在分配角色的“黑白配”里清一色出白板,势必要唐小炮当“猫”。等她成了“猫”,在闭上眼睛等待耗子们藏起来的时间里,大家都跑回家,瞧她一个人晚回家,因为门禁被家里人收拾。
不等顾小鱼提出异议,另一个姑娘已经去把兴高采烈,毫无防备的唐小炮叫来了。
欺负人的事,顾小鱼从来不肯干。
既然当面提出,他们不听。在黑白配的选择环节,顾小鱼义无反顾地出了“黑板”。
她想着即便是唐小炮不幸出了黑板,也有她作陪,一起当“猫”;倘若唐小炮有幸出了“白板”,她顾小鱼来当猫,再好不过了。
但不幸的是,所有人都像是知道她会反悔似得,顾小鱼出了黑板,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出了黑板,除了唐小炮。
黑白配,男生女生配。谁不一样,谁就是“猫”。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顾小鱼这辈子就耍赖过这一次。跟一群小孩子争论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终于有人松口,愿意让她当猫。但顾小鱼回身闭眼,从一数到一百,走了没两步就瞧见一群人全拥在车站前,没有一个人要认真玩游戏,除了唐小炮。
唐小炮真的藏起来了!
地处偏远,足足等了半小时才见到汽车的影子。一群人招呼她快跟着回家,可唐小炮的电话打不通,指不定还在哪个地方藏着等着她去找,语言不通又不识路,顾小鱼哪能撂下不管?
顾小鱼只好按带头小子指的方向一直往下找,直到后来发生了噩梦的一幕,从警察局里被领回家……
这件事是顾小鱼一生的噩梦。
出事之后的好几个月里,她几乎变了个人。不爱说话,不爱出门,食欲减退,睡眠衰弱,易惊易怒易暴躁,怕人怕黑怕声响,整个人总显得闷闷傻傻的,与以往迥乎不同。
小孩子没有辨别能力,听到什么就学什么,笑完了唐小炮,背里又笑她,说她是“不知道被人贩子喂了什么药,脑子坏了,现在成疯子了”。
世上最穷凶恶极的恶意,莫过于无端的谩骂与指责。
顾小鱼已经不记得了,那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荆棘之路,小小年纪的她是如何摸索着爬了出来。已然痊愈的伤口,实在是没有必要,为了博取任何人的同情而反复撕开。
过去了就过去了,既然随风飘逝,那么飘逝即可。不用刻意捉摸,不必这般折磨自己。
印象最为深刻的,不是她有多疼,而是那么羞涩胆小的唐小炮,却在别人拿石头砸她,把她吓哭的时候,不顾一切地为她挺身而出。
砸来的石头有多大,她挥过去的木棍子就有多猛。
那般不起眼的唐小炮,在那一刻,活像一头被逼上绝路的猴子。拿起武器龇牙舞爪起来,甚至连威风的豹子都得忌惮她三分。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一棍子下去,竟然打折了带头小子一条胳膊。那小子的家长随后找上了门,唐家因为这事,还赔了两百多万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