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好。原本就是个该死的人。他是骗子,早早地就该死了。金蕊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直至有鲜红的血滴落。他有一件后悔的事。他早该杀了卫潜,他最狼狈的时刻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人成为别人刀下亡魂。金蕊将那把插在卫潜胸口拔出来时,鲜血飞溅,一朵在鲜血浸润下依旧雪白的兰花赫然出现在刀口处,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愣愣地伸手去碰。可在他触到白兰花的那一刻,却眼睁睁看见那朵白兰从卫潜心口隐去,而他抱着的这个人,一下子轻得毫无分量,白光闪烁,一切化作虚无。金蕊看见一朵发光的白色小兰花悠悠地飘走了。地上白茫茫一片菊花,在风中轻轻晃着,栀黄的影子涉花而过。九曲轮回,敛眸之时,瞧见的,是一双流萤般清亮的乌眼睛。那个人怯怯地喊:“金施主。”(三十)春城日报:蓑衣翁巧逢食影仙1苍穹是一只黑漆漆的眼睛,无月无星的晚上,江边荻花瑟瑟,风吹得凉飕飕的,雨斜斜地打在油纸伞上,伞上面三两点桃花醉得薄红。茫茫漾着水纹的江面上,没有行舟,岸边却停着一只小船,没有灯火,许是叫雨水打湿浇熄了,借着熹微天光,依稀见得一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无声息地立在船头。金蕊将含辞抱到船上,钻进船篷里,跟船家讲:“去春城。”船家并不言语,船却缓缓地离了岸。含辞多了一句嘴,他讲,不请自入是无礼之举。金蕊眉头微挑,翘着一条腿,讲,既然上了船,就没有不渡人的道理。含辞看他这副地主恶霸的架势,心知劝不动他,便也不多说。“小和尚。”金蕊忽然喊他。含辞心里一惊,果然!他敛眸低首,老老实实地伸出了手。金蕊毫不客气地打了他一下,说:“不长记性,该打。”含辞轻轻嗯了一声,默默地揉了揉自己的手。金蕊看到了他的小动作,有点儿愉悦,弯着眼睛一直盯着他。含辞本就怕羞,尤其怕金施主,他不自在地将头垂得更低了。正是寂静之时,忽而船身微微地颤了一下。“金施主……”含辞警觉道。“嘘,别说话。”金蕊掀开帘子凝视江水,忽而道,“有东西出来了。”含辞闻言呼吸一滞,而金蕊却轻裘缓带好整以暇,似乎早就看穿了一切。“那东西危险吗?”含辞问。金蕊挑眉道:“危险。”含辞忙唤那还站在船头的蓑衣翁,让他躲进船篷里。蓑衣翁似乎有耳疾,久呼而不应。含辞意识到这一点,忙跑到船头去,他拍了拍船家,蓑衣翁仍旧毫无反应。金蕊坐在船篷里,幽幽道:“小和尚,别管船头那东西,它不是活人。”含辞顿时松了手连连后退了几步。金蕊将手里的茶杯盖子飞出,恰好将蓑衣翁的斗笠击落。这时,含辞看见一颗巨大的头颅,正缓缓地转过来。蓑衣翁身子不动,仿佛一根柱子,而那颗头就像插在柱子上,以不可思议的弧度转向了船篷的方向。含辞在一瞬之间看见了这东西的模样,惊得愣在了原地。巨大的一张人脸,惨白的面、鲜红的大嘴,硕大的眼窝里,灌满的白色中间硬是挤出一丝细缝般的黑眼珠子。它发出嘻嘻的笑声,原以为能看见船篷里那位惊慌失措的模样,不想对方亦是笑眯眯的,鬼面似乎被激怒了,哇哇怪叫。金蕊一脚踹过去,蓑衣翁身首分离,那颗鬼面头颅在船板上咕咚咚地滚了一阵,终于“咚”地一声掉进了水里。水花四溅,它进到水里之后,水像沸腾了一般,顿时嘈杂起来。含辞怔怔地看着剩下的蓑衣翁身体,正要念“阿弥陀佛”,金蕊却又给它补了一脚,一堆稻草从蓑衣的包裹中滚落出来,断成两截的木桩子还有一半插在船板上。原来这蓑衣翁竟是个稻草人!含辞感到不可思议,然而更奇怪的现象紧接着发生了。分明没有了撑船的人,船却依然在茫茫江面上快速前行。船竟然自己在动?!“金施主,船……”金蕊一眼便看穿了小和尚的心思,他的眼睛喜怒哀乐分明,根本藏不住东西。“水里的东西在推船。”他跟小和尚讲。含辞向船舷边移动,想探头张望一番,然而被金蕊一把拉回去了。“待在船篷里,不要靠近水边。”金蕊道。含辞听话地回到了船篷里,心怦怦地跳得好快,一遍一遍地念经。可惜身边没有木鱼可敲。“小和尚,你在害怕?”金蕊的声音特别近,含辞甚至能感觉到耳边的气流,他低着头,紧紧抓着腕上的佛珠,抿着唇不讲话。“看着我。”金蕊道。含辞是怕的,他不晓得世上除了人和佛,还有这样荒诞离奇的东西。他慢慢、慢慢地抬起头,侧过身子,金蕊就坐在他旁边,他怯怯地对上金蕊的眼睛。那双眼睛过分漂亮且灼眼,他只看了一眼,便被烫得眼神飘忽。“看着我。”金蕊重复了一遍。但是他没有给含辞时间犹豫,伸手托住他的下巴,略强硬地让含辞扬着脸与他对视。“金、金施主……”“不准害怕。”船身在这一刻猛地一震,周遭一片死寂。金蕊掀开帘子,船停在了江心。沉寂不过眨眼的时间,雨落下的江面,一圈圈涟漪漾开,水波中心,一朵朵莲花偎水而出。噗噗噗,随着一连串的怪响,莲花花芯处竟燃起一簇簇的火光,红莲燃火,在雨中热烈地烧,霎时之间,便映了满江的霞色。美不胜收,惊心动魄。船篷内也被映得红彤彤,含辞眸中有流萤扑闪扑闪,恰好撞进金蕊眼里。似乎是红莲将江水煮沸了,水面忽然冒出不计其数的水泡,咕噜咕噜,像在煮粥。忽然,无数“鱼儿”自水中跃出,江面顷刻被喧闹嘈杂之声笼罩,侧耳细听,竟像是有一群人在七嘴八舌咿咿呀呀地唱歌,嗓音尖细诡谲。不时有嘻嘻的笑声响起来,噗通的落水声、乱七八糟的歌声、尖锐物刮船板的刺耳声……最终唤起了含辞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以及金蕊的轻笑声。船篷内,红光映亮的壁上,忽而闯进一个巨大的黑影,嘻嘻的怪笑声犹在耳畔。那东西要从窗户口窜进来!“砰”地一声,金蕊将那东西一脚踹出去了。含辞隐约看见一团黑黢黢的杂草般的东西。金蕊让含辞看窗户外面,笑眯眯地问他好不好看。含辞吓得小脸都白了。在江面上肆意乱蹦的哪里是什么鱼儿!分明是方才跟蓑衣翁的那颗头一般的鬼面头颅!数不胜数的鬼面头颅无比快活地在江面上又唱又蹦,红莲灼灼,火光四溅,在江上燃成一片火海。群魔乱舞。百鬼夜游。这是何等难得的景象!忽然一颗头颅稀里糊涂地撞到了船板上,它摇头晃脑地跳起来,泄愤一般一次次撞击着船板,惹得其他的鬼头嘻嘻地笑起来,同时引起了无数玩耍的鬼头的注意。它们哗哗地向船围拢,有的潜在船底,咚咚地撞;有的落在船顶,笑声刺耳;更多的鬼头,直接跳到了船头。它们口里反复碎碎念着三个字“人崽子”,牙齿咂得咔咔响。含辞不自觉地往金蕊身边靠,躲在他身后,气都不敢出。金蕊唇角微微扬起,摘下辫子上的小雏菊,金黄的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金光,手起刀落,不知死活跃过来的鬼头发出凄厉惨叫,整颗头自眼窝处断裂成两半,咚地一声滚到地上。其他鬼头虽有些畏惧,但是仗着鬼多势重,它们气焰嚣张,又一波一波地逼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