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有人吹笛,他背着一篓笛子,他娘晓得竹儿打小就喜欢笛子,便拉着他走过去,让他挑一支。竹儿心里很欢喜,他爹鼓励他吹一吹,竹儿弯着一双眼,横着笛就吹起来。笛声响起的那一刻,音孔里吹出白色烟尘,一股脑涌进竹儿鼻息,他脑袋一下子昏了,眼前便紧跟着黑了。再醒过来时,在一个小而黑的屋子里,正在磨斧头的男人回头望他,他问自己在什么地方,男人讲是象姑馆。竹儿不晓得象姑馆是何种地方,又问阿爹阿娘在哪里。男子挥了两下斧子,面无表情地讲,他爹娘将他卖了。竹儿不信,冲出门去,还没跑几步,就被男子给逮住了,他揪着竹儿的衣领,将他丢到柴堆里,黑着脸凶恶极了,男子讲起话来唾沫横飞:“小兔崽子,想跑哪去?醒了就给老子干活!”橘白感觉到眼角的酸涩——竹儿想哭。但是眼泪没有掉下来,他被男人丢过来的斧子吓了一跳,使劲提起来,挥着去砍柴。男人看他这副没干过活的样子,一挥手将他推开,自己劈柴,让竹儿把柴火放进灶台底下,用扇子扇旺。竹儿被烟熏得眼睛疼。那天他两只手的手心都起了水泡,脸也黑乎乎的。晚上,他听见男人响亮的鼾声,偷偷溜出门。可是他才逃到门外,就被巡夜的人发现了,动静太大,惊动了睡梦中的男人,于是他被吊在梁上,一鞭一鞭地抽下来,惨叫声冲破房梁,穿越象姑馆的院子,替竹儿逃到了他想去的地方。他满身伤痕,气息弱得不能再弱,已失去了求生的念头,偏偏被人一瓢冷水从鬼门关里捉了回来。他心里生出一种恐惧,对鞭子,对血,对人。竹儿老实又安静,不敢再多话,更不敢不听话。鸨儿不晓得几时注意到了他,让他不要干粗活,给了他更好的差使——给客人端茶倒酒。他怯生生的,敛着眸不敢抬头看人,倒茶的时候被人在腿上掐了一把,他也没作声。那天夜里,鸨儿夸他能干,说给他安排了新的住处,他没敢推辞。那是一间有雕花窗的屋子,绣花鸟的屏风、垂纱的软塌,房间一隅,还有一个热雾氤氲的木桶,里面抛了花瓣。竹儿有些心动,他褪了衣裳,踏进木桶里,任身子浸泡在温软之中。后来他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些慌乱地爬出来,往身上披了件薄衫,一个陌生男子噙着笑意走近他。竹儿怯怯地后退,他不晓得这个人要做什么,直到男子的手拦腰搂住他,他在慌乱无措时被撬开了唇齿,衣裳被无礼地扯掉,他被压在榻上,却丝毫不敢抵抗。一双眼睛因为震惊和慌张睁得老大。疼痛,无穷无止的疼痛像一波`波巨浪,将他一次次吞噬撕裂。他感到疼痛,更感到羞耻。他分明是个男子,而身上却压着另一个野兽般的男子,啃咬他、撕裂他。橘白比竹儿更震惊,她不想看到这种耻辱残暴的画面,竹儿眼前由朦胧转向黑暗时,她才得以缓和片刻。但在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竹儿心里有一根弦,嘣的一声,断了。与橘白想象中不一样的是,竹儿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几乎是面无表情乃至麻木地对着镜中自己浑身的伤痕,无视了身子的疼痛,颤着腿一步一软地走出门。他一向安静。这回却过于安静。橘白感觉到了,可是其他人没有。鸨儿为竹儿准备了漂亮的衣裳,橘白看到那衣裳眉头紧锁,她想骂人,想一脚踹死鸨儿。内里竟然是女子的衣裳!竹儿一声不吭地穿上了。那一刻,橘白只觉得疑惑,她想扇竹儿一巴掌,问他为什么要闷声不吭,为什么不反抗。可是当竹儿将衣带解下,悬在梁上的那一刻,橘白忽然明白竹儿了——他早已心如死灰。天公不成全,竹儿还留着一口气的时候,又被人从黄泉之中拉出来了。醒来之后,接踵而至的,是真的炼狱。橘白眼睁睁看着黑漆漆的钉子打进竹儿的肩膀,竹儿的惨叫声跟着血落下,他的脖子上挂了耻辱的枷锁。而后的日子,竹儿身子虽然鲜活,却没了魂魄,同行尸走肉一般,被鸨儿送给这个蹂躏带给那个糟践,他总是安静又乖巧。直到有一天,他被客人灌了酒,出去呕吐了一阵,桃花树边上的墙顶坐了一个人。竹儿会注意到那个人,是因为笛子。那人是个男子,正支着一条腿断断续续地吹笛子,他吹得不好。男子吹得也不专心,发现竹儿在看着他,便朝他笑了一下,自来熟一般,冲他招手,喊:“小郎君,你过来。”竹儿便过去了,男子将他拉到矮墙上,晃了晃手里的笛子,问:“会吹笛子不?”竹儿还没讲话,男子便挑起半边眉毛,勾唇道:“我教你如何?”男子说着便吹了起来,同方才一样难听,不堪入耳。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他愣是吹完了一曲,而后将笛子交到竹儿手中,讲:“徒儿,该你了。”竹儿微微愣神,好久好久,才将笛子放到唇边,指尖轻点,悠扬笛声飞出。男子全然没有班门弄斧的羞愧感,夸奖道:“吹得好,为师这把传家的笛子就送给徒儿你了。”这是一支玲珑剔透的玉笛,美得不可方物。前所未有的善意叫他难以相信,竹儿怔怔地问:“给……我么?”男子朝他扬唇一笑。那一刻,桃花飘落在他肩头,他伸手一拂,枫红的叶白的衫,翩翩如蝶,飞进竹儿眼里。橘白感觉到竹儿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燃着了。这男子很健谈,竹儿认认真真地听他讲,其实大多数话都没能落进耳里,他只记住了习习晚风中瓣瓣桃花下男子飞扬的眼角眉梢,还有那一句“你笛子吹得这样好,但愿有朝一日在神曲听闻你的名讳”。这晚,竹儿将这几年的沉默摒弃,他讲:“先生,我会的。”那时他才知道,有一种心动,是遇目一霎。魂魄便是在那一刻被他勾起,送回了竹儿身上。一场筹谋已久的火如期而降,烈火之中,竹儿从地狱中走出来。他终于亲手将活地狱变成了死地狱。让橘白震惊的是,她通过竹儿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竹儿眼里看到的那个她,高高在上。她总是神采飞扬,总是趾高气扬,总是不容置喙,总是凶巴巴,总是在命令别人。竹儿起初是艳羡的,可是好多话压在心里没法说出来,因为橘白总是决定好了一切,容不得他多说一句,于是日子久了,那些话成了深埋心里的种子,终于长出了憎恶和怨恨。(二十九)春城旧闻:象姑馆飙尘大梦归6橘白在竹儿的愤恨中惊醒,睁开眼睛,是鲜血淋漓的玉竹的脸。卫潜不知道橘白在方才失去神志的状况下看见了什么,只见她不顾玉竹阻拦,强硬地扯开了玉竹的衣领。在看到玉竹脖颈与肩膀相连处那个黑漆漆的钉子时,卫潜心里一惊。橘白厉声道:“你说!你是在报复我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玉竹皱着眉艰难地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因为我最看不惯你那副高高在上对人颐指气使的嘴脸。”“你这个疯子!你经历过的那些凭什么要我也经受一遍?”橘白歇斯底里。玉竹笑容极其浅薄,似乎透过橘白,正看着另外的人,他幽幽道:“我想看看,如果你也经受了这一切,会不会还那么高高在上,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沦落到我这个地步。”橘白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骂他“疯子”。忽然,玉竹转向卫潜,缓缓道:“你知道吗?我特别讨厌你。你为什么要出来坏事?如果不是你……真可笑,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你插手做什么?如果苍天有眼的话,凭什么就帮她一个?为什么只有我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