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恶心更脏的词从母亲的嘴里吐出来,乌以沉被骂得脑袋嗡嗡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这样的辱骂,他没觉得自己跟男人在一起是罪恶的事情,只要感情和需求能被满足,性别就有这么重要吗?这一巴掌热辣而刺痛,乌以沉还是低估了父母对同性恋的容忍度,他总以为自己可以满不在乎地忽视父母对他成家立业的期待,但实际上父母的失望和反对是对他最深的伤害,他彷徨无助,找不到任何可以躲避的墙。
乌以沉没想到自己的出柜是迫不得已,事到如今他跟计江淮已经相处了六年,父母也即将入狱,父母的反对可以说是毫无威胁,但即使如此,乌以沉还是感觉到彻底的疲惫。这几个月来他为了保住父母不入狱做了很多数不尽的努力,他忙着一切,没空睡觉,没空吃饭,可事情根本没有随着他的努力变好一丁点儿,而他拼尽所有心血保护的父母反过来这样对他,打在他脸上的巴掌也将他的心打醒了,他这么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乌以沉感觉到心寒,他轻轻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之后,便转身离开家了。
乌以沉开车呼啸而去之后,乌妈妈慢慢跪地坐了下来,她脸上的愤怒迅速转变成痛苦,打在儿子脸上的右手掌在发烫,她不停地锤着地板,后悔着自己的冲动之言,明明她想说的不是这种话。
这几个月来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意料之外的事情太多了,日复一日的压力压垮了她的精神,她迫切于发泄不满和委屈,但接踵而来的失控让她崩溃不已,她只想回到以前正常的生活,任何“不正常”的事情都会激怒她,让她惊慌失措、愤怒地想要纠正一切。
若是在一切安好的时候,乌妈妈可能就会接受自己儿子早就有预示的出柜了。
就连计江淮也察觉到世界在分崩离析,高楼塌,贵人坠,鸦声四起,乌以沉的眼睛已经哭不出来了,眼神空洞无光,再烈的艳阳天也照不透里面的深渊。
这样闷热得万物煎熬的夏日里,康瑞爱的董事长翟盼儿和副董事长乌德广因涉嫌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生产、销售不符合安全标准的产品罪;危害食品安全罪,加上偷税漏税,新案旧案一起判,数罪并罚,最后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力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霎时间全城的头条都是康瑞爱的报道,铺天盖地的新闻随处可见,中央的新闻台也在黄金时段报道了这件事,除了罪魁祸首的董事长与副董事长以外,还有数名涉事的高层员工也将会被判刑,其中一位伪造合格证件的主管甚至被判了死缓。从轮椅案发生到法院开庭审理、再到二审作出判决,只过了短短六个月的时间,审理判决之迅速、案件之宏大史无前例。乌家所有的公司都会被破产处理,而涉案人员的所有个人财产都将被查处没收,用作受害者的赔偿金。
所有人都在欢呼庆祝恶人倒台,因为使用伪劣商品而死伤的家属也得到了赔偿,一切都皆大欢喜。
判决执行的那日,警察开着一辆押送车到了乌以沉的父母家,乌家小区外面早早就围了一层又一层的记者,漆黑巨大的摄像机紧紧盯着小区的大门口,在乌德广和翟盼儿被警察带出大门的时候,闪烁的闪光灯照亮了大门的每一块砖缝,两位要犯的脸上憔悴而茫然,衣着朴素而简单,一向喜好翠玉的翟盼儿没有佩戴任何饰品,褪去了绿意衬托的豪门乌太太只是一位年老疲倦的阿姨,他们的手上搭着衣服,遮住了手上的手铐,警察将他们带上押送车,车子和警车很快就驶出人群,往郊外的监狱而去了。
那天乌以沉躲在了人群之中,大家都把眼睛盯着那两位罪大恶极的凶手,没有人发现凶手的儿子就站在人群之中,乌以沉戴着帽子和口罩,他必须得保持谨慎,不然他也会被记者围剿。
押送上车的过程很快就结束了,记者拍到了满意的画面也都纷纷离去,独留下乌以沉还在原地恍惚,他迷茫地仰头看着那套父母曾经住过的房屋,家里所有的保姆、管家和司机都在前几天被解雇了,而那套房子也即将被法院查封拿去司法拍卖,屋内的家具和奢侈品也都将被扣押,他只能留下很少一部分父母的私人用品。
小区的保安出来赶人走,保安朝着乌以沉挥手,说:“散了散了!没什么好看的了!别挡着别的业主回来!”乌以沉僵硬地转身走了,他坐回自己的车上,封闭的车内早已被炎热的太阳蒸烤得像桑拿房,乌以沉把头搭在方向盘上,滚烫的皮把手烙得他头很痛,他眼里的泪水早已变成汗水流失掉了,他欲哭无泪。
一个星期之后,乌以沉去监狱见了父母一面,会见厅很大,像是银行的营业厅,厅内已有几位家属坐在玻璃窗前跟狱中的亲人交谈,乌以沉按着分配的号码坐在了隔间里等候,过了一会儿后,狱警便带着乌爸爸和乌妈妈出现在玻璃后面。
乌以沉一看到他们的脸便忍不住落泪了,仅仅一周不见,爸妈的样子就苍老得陌生,深深的皱纹,疲惫的眼神,飘扬的白发,就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一样。他那穿金戴银、衣着华服的,处处养尊处优的父母被扒下了得体的衣服,换上了粗糙的蓝白囚服,手上的翠绿镯子和镶金手表也变成了合金手铐,乌以沉受不了这样巨大的反差,他崩溃地哭着,泣不成声,他又慌乱地擦着自己的眼泪,害怕模糊了视线再也看不到父母的脸了。会见的时间只有短短30分钟,他想尽可能地跟父母多说话,但哽咽的哭腔和凌乱的视线让他无所适从,自从他懂事之后就很少在父母面前哭过,他也不想把自己感伤的一面露出来,从前他觉得这样哭泣狼狈不堪,现在只觉得愧疚不已。爸爸和妈妈把粗糙的手掌按在了探视的玻璃上,虽然触摸不到彼此,但掌心的温度隔着玻璃传了过来,乌以沉颤抖地汲取着这微小的温暖,三人都知道还能这样感受到彼此温暖已是奇迹。
早在一审之前,多位资深律师就说过以这样严重的罪行,乌爸乌妈极可能被判处死刑,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推脱法律责任的事情了,是要怎么把死刑变成无期徒刑,就算要一生在狱中服役,也好歹是活着,无期徒刑并不是没有减刑的机会,如果在狱中的表现良好,在年迈得走不动路之前减刑出狱也是有可能的。
可能是有贵人最后一次相助,也可能是上天不至于让乌家走投无路,一审和二审都是判处乌爸乌妈为无期徒刑,虽然这对于受害者来说极度不公平,但法官的判处与媒体的传播都有意无意将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被判处死缓的员工上,以至于大家都认为被判得最严重的才是最十恶不赦的,所以董事长与副董事长的无期徒刑也便能接受了。
乌妈妈泪眼婆娑,她絮絮念着:“儿啊,你过得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爸爸妈妈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乌爸爸也说:“家里的事情耽误了你,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对不起你,你长大了,要自力更生了,轮到你来照顾爸爸妈妈了……”
乌以沉捂着自己的脸,他用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他想要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听父母的教诲,这样的歉意与开导姗姗来迟,多年来他和父母的关系充满了僵硬与逼迫,在患难后的真情太晚也太令人难受了。
会见的隔间里两边都有摄像头和录音器,此时此刻也有狱警正在后台监视着他们,乌以沉本来还想通过暗示让父母知道之前偷偷转移至海外的财产的情况,但现在真情坦露,乌以沉知道了把自己照顾好就是父母的心愿了。
会见时间很快就结束了,狱警来通知双方回去,乌爸乌妈颤颤巍巍地起了身,狱警扶着他们的手臂将他们带回狱中,乌以沉无助地看着他们苍老的后背远去,乌以沉恍惚着明白父母的时代结束了。
乌以沉想过在监狱里找关系和托人运东西进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父母的牢狱生活好过一些,但毫无门路,还因为过于心急险些被骗了。乌以沉习惯了在父母的庇佑下如鱼得水的生活,一旦让他自己想办法,他就像初出茅庐的孩子一样天真又可笑了。
在监狱里见过父母之后,乌以沉的状态反而比以前要好多了,一切尘埃落定,既然已毫无转机,不如安心接受。乌以沉不会再莫名发脾气,也不会再梦见逼真得令人冒冷汗的噩梦了,他开导自己说:“爸妈在里面的生活没准比在外面还要健康呢,他们现在知道了我出柜的事情,我还省得跟他们吵架了。”
乌以沉和计江淮坐在后院里,泡泡趴在草丛里睡觉,一切好像回到了事发从前普通的日子。
但舆论并没有随着主谋的入狱而得到渐息,有人将乌以沉和计江淮的那条同性恋花边新闻翻了出来,起先是一些无聊的八卦记者调查康瑞爱的时候,顺便跟踪调查了一下董事长的儿子乌以沉,结果刚好就拍到了乌以沉和计江淮的亲密行为,于是乌以沉是同性恋的事情被公之于众,很快网上就出现了乌以沉详细的身份资料,还有人扒到了乌以沉名下的设计公司,于是乌以沉的公司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本来乌以沉的公司能够蒸蒸日上就是依靠父母的人脉牵线搭桥,现在树倒猢狲散,又加上他自己的私生活风波,霎时间圈内圈外人都对乌以沉的公司避之不及,不少已经开工的项目都被甲方终止,有委托意向的老板也直接不回消息了,还有记者直接闯进公司里想要挖掘大新闻,保安赶走了几次之后才渐息。公司的员工每天上班变得无事可做,渐渐地也开始偷偷议论老板的是非。这种影响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乌以沉不知道何时是个头,他渐渐有了注销公司的想法。
在法院冻结乌爸乌妈的个人财产之前,乌爸乌妈就悄悄把一部分财产转移至海外了,这部分钱虽然不多,但足够让普通人不工作也能生活数十年,而且乌以沉本身也有公司在营收和个人储蓄,所以父母破产之后,乌以沉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就算乌以沉现在把公司关了,他的钱也够他和计江淮过安稳日子了。
乌以沉在康瑞爱案件中参与得很少,可以忽略不计,他可以免于罪罚,但大家对康瑞爱的审判还意犹未尽,刚好乌以沉在这个时间被拉进公众视野里,霸总赚钱养男人的事情很快就被人们当成茶余饭后的乐子,大家都对计江淮感到好奇,但与被扒得热火朝天的乌以沉不同,计江淮的身份被冥塔处理过,所以能找到的个人信息并不多,网民只能找到计江淮的名字和就读过的学校,再没有更多信息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乌以沉罪不至此,但因为其受人关注的同性恋身份,还是有不少极端的恐同人士扬言要烧死乌以沉和计江淮,现在乌以沉的样貌和住址都被明晃晃地放在网上,哪怕只有1%的受伤几率,乌以沉也不敢忽视,每次他和计江淮出门都不得已乔装打扮,用帽子、墨镜和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把所有车窗都贴上防窥视的玻璃膜,像明星一样谨慎小心。
乌以沉的小区里也住了很多商界大鳄与明星,小区的安全性很高,待在家里倒也不用担心被人跟踪和偷拍,但是商界大鳄和明星也是会对别人好奇的普通人,有时候计江淮在小区里遛狗会被别的业主认出来,虽然没有直接的偷拍,但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投射在他身上好奇的目光。
计江淮比起自己,更担心泡泡会受到危险,原本他会松开泡泡的绳索让它自由地在小区的草地上玩耍,现在他会因为担心有人投毒而战战兢兢,直接就给泡泡戴上嘴笼了。
乌以沉最后还是把公司注销了,给了所有员工遣散费,好聚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