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莜的脸颊贴在冰冷的胸甲上,“阿昶,我……”他追出三千里,离活捉单于只差一线,却因为她,放弃了这等待已久的时机。“嬿嬿,别伤心。”故国破碎,他可以想见,她有多难过。更令他担忧的,是她必定会很快发现,是吉安谷那处的布置,令密坨河转向,才给了左贤王顺流而下、直袭南康的机会。“我回来了。”他紧紧拥着她,满心怜惜,“我带你杀回金陵,夺回建康宫,救出你皇兄。”“……”虞莜一滞,轻轻推开他一点,仰起头来,憔悴的脸庞梨花带雨,一双杏眸却澄澈透亮。“我要救的是嫂嫂和小侄女,还有金陵的一城百姓。”她语气平静,“至于皇兄……他早就该死了。”她这反应,着实出乎秦昶的预料。打小他们兄妹感情不错,她这个做妹妹的,对兄长时有回护。然而上次回去,倒是看出点她和虞岐之间的疏离,及至来洛阳一年,一次都没提过他,反倒时常把张皇后和新出生的小公主挂在嘴边。一察觉左贤王的意图,秦昶立刻从沙漠往回赶,要替她收复国土,拨乱反正,出乎意料地,她却说不救皇帝。虞莜自香囊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蜡笺,若没有广义帝的这封信,眼下她这份心思,还真说不清。秦昶接过去,莫名看她一眼,这才低头读信。“南北一统……”他吸一口气,再次确定看向虞莜,“这是老师的意思?”永隆二年末,诸奚铁骑杀入金陵,直闯建康宫,劫持帝后、妃嫔数十人,以及诸多朝臣,皆被带到紫金山上的行宫。左贤王向南康朝廷提出两点要求——一,重金赎人。二,奉上六军都指挥使丰承毅的人头。留守金陵的御史中丞耿贤礼,在一众被掳官员家眷的苦苦哀求中,应下这两个条件。这其中,他也有自己的私心。皇帝尚无子嗣,若不救,从此南康国祚便算是烟消云散,他便也无主可辅。诸奚人要丰大将军的人头,忌惮的是遍布南康的数十万大军,迟早会回来勤王救驾。外族人不可能永远在此鸠占鹊巢,大肆掠夺一番,仍旧是要回草原去的。杜启茂也在被掳之列,他与诸奚勾结之事彻底败露,在耿贤礼看来,赢回帝心,在此一举。不就是要钱么,他大笔一挥,给!朱恭做为户部尚书,却难做得很,左贤王狮子大开口,单只皇帝一位,赎金便高达五百万两黄金,再添上皇后、公主、诸位妃嫔,还要数千万两白银。“中丞大人,我南康再是富甲天下,这么多金银,一时半会儿上哪儿筹去啊?”“银钱都是小事。”耿贤礼惯于两袖清风,视钱财为身外物。再说,南康财政一向由杜相把持,他根本沾不着边,对这大笔赎金,概念相当模糊。“朱尚书,眼下这光景,难不成你还心疼银子?”朱恭与他这高雅之士实在说不到一块儿。耿贤礼是忠臣没错,但他站得太高,眼里只有书本上那些大道理,看不见民生疾苦,这一年来,更是钻牛角尖似的,陷于党争不可自拔。他不由想起祈岚来,“要是他在,起码能帮我筹谋一二。”耿贤礼明显脸色难看,“提那叛徒作甚?君辱臣死,帝后现如今落在蛮子手里,便是把建康宫拆开来卖,也得凑够钱把人赎出来。”库银不够,各地的钱调不过来,朱恭寻思着,只能从金陵各商户豪绅手里征调。若是可以,他也想学北齐那样,叫官员捐银子,南康的官儿,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可问题现在那些人也被押在紫金山上,等着家人筹赎金呢。朱恭一筹莫展,牵了匹马骑上去户部,往日热闹的街上,如今空无一人,当日铁骑入城的乱相尤在,百姓紧闭门户,满城萧条死寂。偶有一队队士兵小跑经过,朱恭知晓,耿贤礼手上还有兵,是丰大将军离都时留给他的江州大营,二十万步兵,这几日正在秘密调遣。或许,若有得力将领指挥,便能打上紫金山,一举将那区区两万蛮子杀光,便可不费一分一毫,把皇帝赎……请回龙座。随后,朱恭低头嗤笑一声。经此一遭,他从前报效家国的忠君之心,已然淡如烟尘,皇帝当日被掳时的狼狈,让他没了尊崇敬仰之心。这时,拐角处猛地窜出个人影,“爹。”“温儿!”朱恭大惊跳下马,把住他两臂,喜得热泪盈眶,“你怎地回来了?你娘呢?她可安好?”朱恭之所以现下可以很光棍地随着耿贤礼瞎搞,就是因为家眷都不在金陵,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娘好着呢。”朱允温随口应了句,大声说:“爹,太子带兵来救你们了。”“嘘……”朱恭不喜反惊,忙掩住他的嘴四下张望,街上并无人迹,这才拉着他避到一旁商铺廊下。“你说什么?北齐派兵过来了?”朱恭满眼不确信,压低音量,“昨日耿大人还说,传信边关谨防齐军过境,怕他们趁火打劫,雪上加霜。”好么,家都被偷了,还有功夫防着友邦来援,朱允温在洛阳待了半年多,对南康不知不觉间少了几分归属感,“莜姐姐也来了,有她在,耿大人不会还防备吧?”“欸,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耿大人去年就说,熙沅公主的心早不向着咱们南康了。”朱恭目中大有深意,摇头不己。数日前,秦昶率军五万至固宁关下,守将泰左初如临大敌,亲自守在城楼上,严令齐军退至三十里外。“金陵受创,孤应熙沅公主所请,前往救驾,泰将军闭门阻行,所为何意?”“救驾?你北齐守不好长城,叫诸奚人跑进来烧杀抢掠,我怎知你们是不是一伙的?”泰左初站在高处冷冷瞧来,“太子殿下,此刻搬出熙沅公主也无济于事。朝廷有令,齐军胆敢越过边界一步,示为入侵,南康将士绝不留情……”他挥手高喝“弓箭手伺候”,城楼上一支支箭矢对准城下。诸奚铁骑在南康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守城军往往闻风而逃,眼下对来援的友军,倒是气势凛人。这时,城下黑压压的大军之中,虞莜一身白衣缓步而出,身无饰物,满头长发以一根乌木银钗挽起,俨然披麻戴孝。泰左初见熙沅公主亲至,依旧不为所动,忽而冷笑,“陛下龙体康建,公主为何人服孝?”虞莜目光直直注视前方紧闭的城门,神情不见悲喜,“兵戈至金陵,国之大殇,本宫为都城百姓服丧。”泰左初一怔,怒道:“大胆,本将敬你公主之尊,你竟轻言亡国。”虞莜微微仰首,注视城上的泰左初,“本宫只身入城,开门。”两刻钟后,齐军退至百丈开外,秦昶牵起她微凉的手,由开启一线的城门入内。赚开城门,秦昶当即暴起,以他的能力,自可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混乱中,泰左初高呼:“熙沅公主,你竟引敌入关,背叛南康,必为天下人不齿。”“杀你,还称不上叛国。”虞莜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遭蠢蠢欲动的将卒止步。“杜启茂勾结外敌,泰左初,你又替他送运多少物资给诸奚人,养肥了他们的野心,酿出这场挥戈南下的兵祸。”可笑杜启茂扶持莽奎部,本意是要拖住辽远战局,令北齐长期陷于战事的胶着中,却不知养虎为患,左贤王收了东西,转头便向恩主亮出爪牙。或许,冥冥中早有天意,虞莜阴差阳错,辟出那道水路,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南康太富有,有北齐替他们阻挡外敌,安逸享乐太久,不事军工,便像个怀抱金元宝的小娃娃,惹人垂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