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最前方身穿明光铠的秦昶,他的身后,众人合力抬着一副巨大黑棺……前世身死魂未消,是因尚未入土为安,她当时就睡在那黑棺里,跟着他一起回到金陵,亲眼目睹皇兄惨死,金陵破碎、故国成烟。“后来呢?后来他怎样了?”虞莜踉跄上前,紧紧钳住黎瑶瑶的下巴,“告诉我,只要你说了,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不知道,他没回北齐,我在长城上一直等,等了许多年,都没等到他回来。”黎瑶瑶双眼痴痴地投在虞莜脸上,却又似穿透而过,落在未知莫名的时空。“是你害了他……你让他一生都不痛快。”这是虞莜听到黎瑶瑶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她耳畔久久挥之不去。五十迟了十年的道歉清晨第一束光,落在窗下的错金鸾凤铜镜上。虞莜拿起妆台上一只小巧圆盒,打开来,里头的朱砂色泽匀称厚重,膏泥鲜红泛紫,自带一种天然的湟湟威仪。与她前世最爱用的那方红印,质地一般无二。秦昶难得见她起得这么早,走过来在她身后站定,瞧着镜中娇靥,伏身在她额角亲了一下。“这便是你上回说要送我的朱砂?”“嗯,丹阳产的,这是最好的一批乳钵淘炼的,比别地儿的都纯净。”前世那方朱砂,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小吏送的,每年七夕,虞莜自繁重政务中拨冗片刻,在一堆各地献上的孝敬中,挑出一两样留用。其他的,便都进了库房,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七夕这日子……有什么特别的么?”虞莜下意识问出这话,侧头在他腰际轻蹭一下,“对你来说的话,这日子可有不同?”秦昶缓缓摩挲她的脸颊,目光与镜中人对视,昨儿晚上从掖庭回来,就觉得她不大对劲。被人推下水,虽是太医说了身体并无大碍,夜里他却也不敢来缠她,再说刚从那种阴森血腥的地儿回来,也没那个心情。不知她跟黎瑶瑶说了什么,睡下不久,竟主动来抱他。秦昶夜里难得有洁身自好的觉悟,没想到她反倒缠上来,像模像样地推拒几番,最后被她撩拨得一发不可收拾。昨夜的她格外温柔顺从,甚至可以说是……热情如火,成亲以来绝无仅有,搞得他有些失控,搂着她在榻上颠了一整晚。一夜没睡,她这会儿竟还有精神问这个。“七夕能有什么特别的?拜月乞巧都是你们这些小娘子做的事。”秦昶故意说得没心没肺,半晌见她再无下文,又难免有点失望,貌似无心哦了一声。“好像……我第一次见你那天,就是七夕。”那双如水杏眸流露两分诧异,若非她曾将这个人排除在记忆之外,是不会忘记这些小细节的。那天因傍晚要乞巧,虞莜特意换了身鲜艳的石榴裙,瞧见几个小内监正合力把个人摁在地上,便命人上前驱散。当时她蹲下身,问半伏在地的人,“诶……你有没有事?”少年抬头,露出一张被人欺凌得颇为狼狈的脸,唇角破了个口子,渗了好些血,高挺的鼻尖脏兮兮的。她随即被那双异于常人的眸子吸引住。父皇有次带她打猎,曾遇见过狼王,她始终记得那匹狼立在高处低低嗥啸,守着身后的狼群不肯独自逃离。那双金褐色的眼睛,与眼前之人一模一样,闪着凶光,又野又倔。她当时想也没想便对他说:“狼崽,以后有我罩着你,这宫里再没人敢欺负你。”然而后来在建康宫敢于欺负她的,狼崽才是那头一份儿。虞莜转过身,双手搂住秦昶的腰,把脸埋在他身上。即便前世她不曾遗忘过他,后来也会拒绝他的婚书,走上心甘情愿辅佐皇兄的路,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依旧无从知晓。或许,若非他把她从玄武湖底捞上来,殓骨置棺,便也无缘亲眼目睹他杀死皇兄、替她报仇。更有甚者,让她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又来?秦昶被她柔软的手臂环住腰,身体不争气地又浮起燥动,接着感觉到薄衫上一点濡湿,捧着她的脸一看,眼眶泛红,眼角湿辘辘的。“怎么哭了?”他蹲在她脚边,神情尴尬、语气诚恳,“那时候是我不懂事,迁怒于你,嬿嬿,对不住,你原谅我吧。”“其实我第二天就想跟你道歉来着,结果……”虞莜含糊嗯了声,手指攥住他的衣襟,脸贴在他心口,听那沉沉的跳动声。迟了十年的道歉,今日终于能亲口对她说出,秦昶把人拉进怀里,埋首在她发顶、约摸就是那时被他戳破皮的位置,轻轻印下一吻。此时,秦昶心头涌起的释然,带了些莫名的意味,像昨天抱着她从水里上来时那样。他和她,是上天注定要在一起的,藏在心底十年的情愫,终于得到她的回应。搂着她靠在窗边,他满心愉悦,高兴地说道:“嬿嬿,这么说起来,你和我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说对不对?”虞莜勾唇露出一对笑涡,心说:两小无猜这个嘛,怕是要打些折扣。“今日舅母设宴款待陆夫人,朱允温来了。”她这话刚说完,秦昶便又垮了脸,“猪瘟那小子来干嘛?”“我打算给他和安家牵个头。”虞莜白嫩嫩的指尖在他下巴上戳了下,“你今日忙么?我想你陪我一起过去。”秦昶这才有点满意,随后记起今日还有事,不由懊丧,“得跟单叔去军械司查看一批新制的武备……完事怕是要到晌午过后了。”“没关系,那我让人去跟舅母说一声,宴席我就不去了,等你回来咱们再过去。”要搁从前,这些事虞莜大概连说都不会跟他说。若说举荐祈岚,效仿前世应对杜相的法子制衡舞辰阳,她当时还是打着——北齐早日强盛、秦昶便可早一日杀上金陵的主意。然而眼下,她是一心一意想帮他,为着前世对他的疏忽,也为弥补他那五年的遗憾。前世他便已替她报过仇了,那些毁家灭亲的执念正在逐渐消散。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她宁愿忍着头疼也不肯排除在外的痛苦,终于可以不再折磨得她夜里无法入眠。下午,太子伉俪联袂到来,安良没去上值,专门在府里候着。鸿胪寺的差事本就清闲,安家在洛阳已有三代,安良并无父亲当年的魄力和雄心,每日去应个卯,与同僚闲话半日便回,家中生意由夫人管着,长子安绪也早能独当一面。“昨日去看母妃,听她说舅舅这回寻来的孔雀石色泽纯正,她用着很顺手。”秦昶从马车出来,便同舅父亲热寒喧,回身携了虞莜,给二人相互介绍。安良早听夫人说了不少这位太子妃的事,除了宸极殿遥遥一拜,今日方是头回见,含笑揖了一礼:“太子妃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安良蓄了一部西域男子惯有的络腮大胡子,唇上两撮胡须修剪得体,尾端向上卷翘,瞧着格外喜庆。比之秦昶当日假扮的大胡子可漂亮多了,虞莜笑吟吟与他见晚辈礼,“舅父不必客气。”安良忙忙避开,连道不敢,他天生一张笑脸,说话却是纯正的中原口音。“那批孔雀石是河西贩过来的,研得绿青末,我瞧着颜色正得很,就知道你母妃一定喜欢。”一行人往里走,安良语声殷勤,又对虞莜道:“太子妃到了洛阳,要是有什么缺的东西,便跟你舅母说一声,定能替你寻来。”安家在北齐算是隐富,不似舞家坐拥良田、华厦无数,西域行商多年,三代人攒下的家底,是宝库中堆积如山的玉石珠宝、金银器皿、稀有香料等物。这些东西在北齐属于有价无市,寻常世家买不起,有钱的商贾没资格用,运到金陵倒是颇有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