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南赶上前来,翻身上马与他并驾齐驱,眉飞色舞压着声儿说道:“其实眼下这件事已经容易多了,就三个人而已,以三爷你的身手,那就是三下五除二的事儿,总好过……”他大拇指向后一抻,意指后头黑压压的人潮,都不必他费心。深觉熙沅公主此举,替三爷省下不少力气,看来殿下对他家主子,还挺贴心。秦昶指头摩挲胡须,纳罕瞅他一眼,这蠢仆想什么呢?他今儿没打算揍人,那么干多没品啊。梅染在琼华殿外焦急徘徊,终于见到公主回来,急步上前,口中轻声埋怨,“我的好殿下,您可算回来了,今日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您可给奴婢个准话儿吧。”虞莜挽住她一道往里走,语气轻松,“皇后不是派人来传话了么,就按她说的办。”“可……为什么呀?”梅染一头雾水。今早公主醒时,进去就听她唤了声“梅娘”,当时梅染就觉得怪怪的。梅染从前是惠宁皇后的侍女,小公主三岁时就跟在身边伺候,说句僭越的话,打心底将她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疼爱有加。公主一向唤她梅姑姑,早上乍听得“梅娘”这个称呼,倒是从前惠宁皇后的口吻,可把梅染惊得浑身一颤。殿下肯定不对劲,“公主,到底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您跟奴婢说呀,再不然,还有陛下呢,无论何事,他都会替您做主的。”“不就是……”虞莜莞尔一笑,“父皇不在了,没人替我择婿,参宴那么些人,我哪只眼睛挑得过来?不如选几个相熟的,从里随便挑一个算了。”这说法倒也合乎情理,梅染一时寻不出辩驳的词儿,迟疑道:“那、陛下的意思是?”“嫁人的是我又不是他。”虞莜笑睨她一眼,脚步轻快进屋,悄悄扯了下竹青,“饿死了,姑姑今天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竹青反应过来,一迭声附和,“对对对,殿下晨起就什么都没吃,饿一上午了都。”说着,命小宫女赶紧摆膳进来。有她这好吃鬼头前顶着,梅染的注意力一下被引开,训人的话也都冲着竹青去,虞莜净了手,施施然在案前就坐,肚里空空如也,胃有点疼。前世她膳不定时,忙起来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肠胃早就熬坏了,反倒成了习惯,这具身体可没遭过那些罪,少了一顿就饥肠辘辘,大肆抗议起来。重新拥有年少时的好胃口,眼前是梅姑姑含笑布菜,而非前世倒卧门前的尸身,再不是刺疼人心的冰冷鼻息,虞莜忽然觉得——重生也并非坏事。招呼两人同坐一起用膳,平日无人时,公主并不讲究那些虚礼,梅染和竹青便分左右坐下,后者先盛一碗鲜笋汤,殷勤捧到公主面前。梅染一面吃饭,拿商量的口吻说道:“奴婢觉得,朱小侯爷恐非良配。”玉箸戳得珍珠丸子在碗里滴溜乱转,虞莜笑而不语,清亮的乌眸瞥了眼竹青,后者赶忙咽下口中食物,大声抢答:“朱小侯爷跟公主也算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从来得了好东西,头一个惦记着给咱们殿下送来,禀性为人知根知底,我倒是觉得三个里头,他是顶合适的那个。”“吃都堵不住你这张贫嘴。”梅染瞪眼,挟起个丸子塞在她嘴里,“就知道吃,那成亲过日子,只是吃的事儿吗?咱们公主嫁给谁也不会饿肚子,就是……”她看看虞莜,苦口婆心劝说:“小侯爷年纪太小,才只比你大一岁,诸事依仗陆夫人替他张罗,就是个孩子心性,虽说心地纯良,到底不会照顾人。”虞莜就笑了,“梅姑姑自己说的,成亲过日子又不是只顾吃喝,这些事我也不需他照顾,有姑姑就成了呀。”她咬着箸筷吃吃笑,“至于说陆夫人么,是,朱允温什么都听他娘的,不过陆夫人也挺疼我,到时嫁过去,儿子听娘的,婆母听媳妇的,不是挺和睦。”“对对,就是这个理儿。”竹青拊掌大乐。梅染在案下飞起一脚,踹得竹青不敢吱声了,可到底被公主拿自己的话堵了嘴,她干脆搁下碗,说起第二个。“祈公子这人吧,博学多识,为人干练,是先帝爷钦点的探花郎,人品方面自不必说,在翰林院不过两年,就进了御史台做监察,为人清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她话锋一转,“可公主啊……祈公子这么个履历,放在官宦人家的小娘子眼里那是够够的了,尚公主,到底也算不得什么优等人选。”虞莜笑吟吟摇着箸筷,“梅姑姑这番话,要让先帝爷听见,也得治你个轻贱寒门的罪哟。”“公主,奴婢不是跟您说笑呢。”梅染没奈何,这可是头等大事,干脆开门见山,“那您可知道,为何以祈公子这么优秀的条件,金陵城却没哪户好人家愿意把小娘子许给他?”见虞莜装模作样只顾挟菜,她紧接着自问自答,“祈家那一大家子穷亲戚指着他呢,好容易出个探花郎,隔三岔五打秋风,跟他做姻亲,谁家吃得消?奴婢可是听人说了,祈老太太那性子泼辣得很,街坊邻里数她嗓门儿最大,肯定是个爱搓磨儿媳的恶婆婆。”听得竹青眼都直了,跟着连连摆手,“这么吓人呀?那可不行啊公主,这样的人家嫁不得。”虞莜盯她一眼,这墙头草,见风使舵够快的,没节操,咳了一声:“可我是公主呀,外头一百八十个乌衣卫又不是吃素的,哪个敢跟本宫吵架,拉出去打板子。”“诶,对哦。”竹青顺风倒,又来站公主,言辞凿凿,“恶婆婆也不敢跟咱们公主对着干。”说到这里,梅染已敏锐看出问题所在,公主这打得主意是,降住了婆母,就能拿捏住夫君,她沉吟半晌,一针见血问道:“那么殿下,您对这两位郎君本身,意下如何呢?”虞莜一滞,眼眸转了转,呵呵一笑不予回答。梅染感觉摸出她的路数了,再说最后一人,“江左谢氏乃当世郡望之首,门第家世自是一等一,但陛下怎会放心让您嫁过去,那岂非与和亲无异?咱们南康国富兵强,远没有到要嫡公主和亲的地步。您若择谢世子为婿……”这就已经不是儿女姻亲的事了,上升到政见不一,梅染自认只是一介无知妇人,却也意识到大大不妥。在虞莜看来,梅染非但一点都不无知,还看出了问题的关键。前世就是因众多人选中,魏国公世子谢洵呼声最高,令得皇兄深为忌惮,生怕自己看上谢家的深厚底蕴,这才苦苦哀求,他宁肯妹子终身不嫁,孤独终老,也不能嫁去江左,成为政敌的儿媳。然而所有人,包括前世十五岁的自己,都过于高估魏国公的能力,江左四郡确实虎视眈眈,伺机要从北齐或南康任意一方咬下一块肉来,但同时也受两国掣肘,拖得时间愈长,譬如再三而竭,只会消耗士气直至终亡。前世待她明白这个道理,终于说动江左四郡臣服,花了足足五年时间。而今她深知,同样的道理,谢家看似辉煌,其实已是日落西山,仅从家世来说,谢洵也不是堪嫁的好人选。挑他们三个出来作幌子,无非是为膈应一下皇兄罢了。“无妨,都不好,再选别人就是。”虞莜从点心碟子里挑了个蜜糖馅儿的酥饼,搁在个小玉碟里,起身向外走,“我吃好了。”端着碟子走出来,她站在阶上向下扫了一眼,瞧见大胡子,朝他招了招手,笑容和蔼。秦昶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微微垂首,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道:“殿下。”虞莜把碟子伸到他面前,“蜜糖酥,请你吃的。”一瞬间,好几个念头同时涌进秦昶脑子里:她认出我了,她知道我爱吃糖,她打算看我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