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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页(第1页)

当晚,守灵的时候,老曹的小三偷偷地对他的两个哥哥说:"咱爹临死那天,半晌还回家了一趟"曹家老二说:"回家干啥呢?"小三悄悄地说:"拿回来了一个轴承,铜的。"老大兜头给了他一耳光:"胡说!"小三说:"真的。我看见了。包着油纸,爹藏到梁头上了。"老大说:"再胡说,看我不打你的嘴!"小三分辩说:"真的。不信你看看去。"曹家女人一惊,黄着脸说:"出去可不敢乱说。你爹是烈士。你爹如今是烈士了"小三说:"我知道。出去我不说。"接着又小声说,"我用舌头舔了一下,真是铜的。"第二天,呼天成亲自带领全村的老老少少去给老曹送葬。老曹本是外姓人,他是呼家堡的女婿。应该说,老曹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他的目光总是很阴鸷。他在村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人们的尊重,人们看到他的时候,都说老曹这人邪,是眼邪,说他长着一双狗眼。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倒插门"的。在平原,"倒插门"是一个很低贱的词语,那是一种让人看不起的行为。这就等于说,他为了女人出卖了他的姓氏,也出卖了他的后代。在村里,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喊他老曹。在这里,老曹仅仅是一个代号,这是对一个外姓旁人的客气,也是一种骨子里的疏远。可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葬礼竟然会如此的隆重!呼家堡广播站的两个大喇叭也架到"地下新村"门前的石狮子上,喇叭里放着哀乐。下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的棺材三鞠躬,对着这个矮矮的小个子的灵魂表示哀悼"当人们排着队来悼念老曹的时候,心里都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谁都觉得老曹似乎不应该享受如此隆重的葬礼,老曹算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旁人罢了。是呀,老曹死得很惨,老曹一推电闸就过去了,也就是眨眼之间,老曹成了一张红颜色的肉纸。可这又怪谁呢?一个劁猪的,这不是逞能么?可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人们只是走得很麻木,悼念得也很"过程"。谁也说不清呼天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亲娘死的时候,他一滴泪都没掉,他甚至没有到墓地来。可对于老曹,他怎么会如此的看重呢?到底为什么?!谁也想不明白。可他硬是这样做了。人们就只有跟着走。跟着走哇!于是,在"地下新村"里,老曹的墓碑上光荣地凿上了一颗星。这是呼家堡多年来给死人缀的第一颗星。这颗星是在众人的目光下,由刘全老头一凿一凿刻上去的,尔后又刷了两道红漆。很耀眼哪!这光荣虽说是死亡之后的,可它映在人们的眼里,就成了一种很刺激人的东西。葬礼结束后,呼天成独自一人在"地下新村"里站了很久。天晴着,有云儿在天边远远地、绵绵地飘动。西岗地势高,站在这里,眼前是茫茫无垠、纵横交错的平原。五月,麦子已抽穗了,到处都是一片绿汪汪的。油菜地里,是一滩灿烂的黄。再往下走,就是村子了,那排房一栋栋的,已初具规模。身后是死人,眼前是活物。两个"新村"。生与死,离得很近哪。死是活的说明,活也是死的寄托。看来,人是活念头的,一个念头,就可以产生一些活生生的物什,只要你敢想,只要你用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有时候,你必须超常办事,你必须出人意料,就像耕地的老牛一样,你要是冷不防甩上一鞭,它就会猛一激凌!如果不可能的事情能够成为可能,那么"那是一颗星么?那是一条路!一个伟人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榜样"!可是,老曹搞的那个纸厂,也只是断断续续地生产了三个月,生产出了一堆没人要的揩屁股纸。那些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后来都分到了一家一户,让人擦屁股用了。在"地下新村"里,老曹仍然是"烈士"。五大偷与小偷递年春天,下过第一场雨后,呼家堡又有一个人被送进"地下新村"享福去了。他的序号是:313。313是孙布袋。孙布袋最后是笑着走的。那还是十一月的时候,有一天,呼天成从城里开会回来,刚走到村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那竟是秀丫。秀丫说:"我都等了你一天了。"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有事么?"秀丫默默地说:"他快死了。他想见你一面,跟你说说话。"呼天成迟疑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秀丫一眼,用手拍了拍脑门,想了想说:"好。我就见见他。"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呼天成就跟着秀丫去了。进了门,呼天成才发现,孙布袋果然病得很重,只见他病恹恹地躺在一张小木床上,露着一个白苍苍的脑袋。人是会变的呀!本来个头很大的孙布袋,人已收缩得走了形,他就像个孩子似地躺在那里,显得又瘦又小。孙布袋后来一直在村里放羊,他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这会儿,他身上仍然残留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看见呼天成进来,孙布袋微微地扬起头,脸上顿时亮起了一小块病态的红晕。他笑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笑着说:"你还是来了。"呼天成望着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说:"布袋,有病咋不去治呢?"孙布袋说:"时候到了。治也没用。你坐吧。"说着,他用力地咳嗽了一阵,眼白翻了翻,望着站在一旁的秀丫和女儿,说:"出去吧,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跟老呼单独说句话。"等人都出去后,孙布袋缓声说:"过去,我一直怕你。我怕你怕了一辈子。我现在不怕你了。"呼天成笑了,淡淡地说:"你怕我干啥?""过去,我一看见你就想尿。真的。"孙布袋说。呼天成望着他,说:"真怕?"孙布袋说:"真怕。"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大手一挥说:"算了。你病成这样,都不要计较了。你说呢?"孙布袋喃喃地说:"没有几天了。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我已经让人去给我看过号了。那那边,坟头排在我三哥的后头,我是313。这号好啊。"呼天成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孙布袋吃力地咳嗽了一阵,说:"老呼哇,我年轻的时候,偷过庄稼,背了一辈子小偷的罪名。其实,我还真想再偷一次,能再偷一次多好。可我活不了几天了"呼天成眯着眼,望着孙布袋,笑着说:"布袋,那时候,你啥没偷过?你偷得真巧妙啊。"孙布袋也笑了,他笑着说:"有一次,我偷了六两芝麻,没有一个人知道"说着,孙布袋喘了口气,带几分狡黠地说:"可我偷不过你。你是大偷,我只能算是小偷。我这一辈子,没偷过人吧?"呼天成望着他,摇摇头,默默地说:"布袋,这么多年,你也没闲着呀。我知道,你一直想抓我的把柄"孙布袋往上挪了挪身子,喃喃说:"你都知道了?"呼天成直直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孙布袋说:"其实,我还得谢你呢。真的。你也知道,我原是一个懒人,是你让我变勤快了。"呼天成笑着说:"噢?是嘛。"孙布袋脸上那一小块更红了,他的一只手紧扣着床板,歪着身子说:"可不。可我盯了你那么多年,到了也没把你抓住"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容易呀。""我知道我斗不过你。本来,我是有机会的"孙布袋有些遗憾地说。〓〓"我也给过你机会。"孙布袋喃喃道:"是哇。有天晚上,在月明,我就要抓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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