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下班时间来办理,平头前进考虑得很周到。这种事情,遇上熟人总会有些尴尬。自己尴尬可以不提,让别人尴尬,明显就有点过意不去。比如熟人a不会大声地说,祝贺你们离了婚啊!获得自由了!这种话听起来刺耳,好像平头前进和女人左依娜早该离婚,是别人期望已久的结局,他们早该让别人快乐地送出祝贺了。熟人b也不能异常沉痛,这让人觉得前进和女人左依娜经过一年的离婚鏊战,所做出的决断是错误的。熟人c也不好轻描淡写地说,事情怎么这样了?这问题谁可以解答,即问倒了男女主角,也显现一种窥探隐私的心理,总之办理离婚遇上熟人,是令彼此都很拘束的事情。等平头前进一来,干瘪女人就把所有表格全拿出来了,堆在她自己面前。就像一个屠夫,宰杀前把刀子等有关工具备置齐全了,然后对面前的一男一女说,你们想清楚啊,盖了戳就没办法改变,就解除关系了,唉!屠夫对着牲口惋惜,惋惜它年轻的生命行将结束。好像说,不是我要杀你们啊,谁让你长一身人爱吃的肉啊!不知道干瘪女人每次持刀前,是不是总会这么无辜一番。两头牲口沉默,没有经历过白刀进,红刀子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产生了某种惶恐与紧张。财产全归男方?房子也归男方?干瘪女人吃了一惊,脸迅速地长了几公分,更瘦了。她觉得这里头有错。嗯。没有错。左依娜回答。你一分钱都不要?干瘪女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嗯。哎呀,好多人离婚,为了钱,离得打破脑袋,你们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我没什么文化,他愿给就给。噢,协商解决,这样也好。是的,我们自己协商。平头前进补充。看你俩挺般配的呀,一分钱都不要,多好的女人呐,你想清楚啊!干瘪女人对平头前进说。都想清楚了。平头前进苦笑了一下。证件,你们的。左依娜和前进把各自的红色结婚证摆在干瘪女人面前。两个红本本之间的距离,恰好是干瘪女人双乳间的间距,它们和干瘪女人隐约突起的rx房连成两条平行线,像正挨刀的牲口的一双血红的眼睛。左依娜脑海里一片空洞,她盯着结婚证,胡乱地想它们和婚姻的关系。它们使婚姻牢固,还是使婚姻碎裂得更快?它们介入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生活中来,产生了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作用。左依娜记得当初拿到这个红本本,她的手脚就放开了,很多事情肆无忌惮,很多事情随心所欲,红本本加固了她和他的关系,给了她一个新的称谓:妻子。这双巨大的、血红的眼睛,也在思考,在左依娜与婚姻的关系中,是它们在为左依娜服务,还是左依娜在为它们服务?平头前进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几步,在窗户面前站住了。前进的背影遭受了痛击般,既坚定,也沮丧。他一动不动。两分钟后,他转过身,匆匆地从干瘪女人的办公桌上扯下一截纸巾,又回到原来站立的地方。女人左依娜心里痛了一下。他比她先哭,这让她很惭愧。她觉得应该是她先哭。她不能这么无情无义的样子。于是女人左依娜的眼圈红了,但她强忍着,她知道一旦哭了,就难以收拾。她不愿意掉让人误会的眼泪。现在,她的眼泪还是掉了,她一掉泪,他那边就掉得更厉害,他那边更厉害,她这里就有点泣不成声了。我看你们还是很有感情。要不你们先回去,再冷静一段时间。干瘪女人把红本本推过去,资料表格统统塞进了rx房下的抽屉。屠夫心软了,在磨刀石上劏了一下刀子,决定让牲口再自由几天。不用了,都考虑好了,拖一段也没有意义。左依娜想得很清楚了。就算平头前进原谅她,她也不可能和他继续生活。她永不可能在平头前进面前获得任何尊严。至于和庄严的关系,只有走一步看一步。按她的意思办吧。平头前进也坚持。于是干瘪女人惋惜地摇摇头,重新拿出那堆家什。对了,你们各自单位的调解书呢?干瘪女人还没忘按规矩办事。暂时不想让单位知道。没有?那不行。干瘪女人把那堆家什又移进抽屉,并且坚决地上了锁。单位出面调解很重要,好多对要离婚的,都是单位出面调解好了,现在过得很幸福。干瘪女人讲得很神奇,好像是她拯救了很多男女,保全了许多幸福的家庭不至于碎裂。过得很幸福?左依娜在心底轻蔑地一笑,她想起挺拔苏曼在泰国时说过的一段话:美丽的爱情,幸福的婚姻,都是一件好看的睡袍,谁知道有多少隐蔽的欲望,像虱子一样,爬行在睡袍的里里外外。没有答案的迷越来越多庄严很有耐心,他不断地给左依娜打电话,为自己的粗暴道歉,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回来吧,让我来照顾你,你的伤还没好,我给你做好吃的。庄严是诚恳的,他的诚恳和他的粗暴一样真实。左依娜不认为庄严有错,他不过是表现了一个父亲的天性,他不应受到任何的责备。所以也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左依娜坦白承认了她的自私,她的独占欲,她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妒忌与排斥。这种东西像疾病一样潜伏体内,不定期发作,根本无药可治。我知道,都是因为你爱我。庄严替她寻找病源。而这个病源使左依娜心安理得,庄严也可以此宽慰自己。任何东西只要冠之以爱的理由,都是可以宽恕的,都是不难理解的。左依娜回去了,回到庄严的身边,但是一切并非期望的那样美好如意。她以为她可以克服一些东西,可是她看到庄一心的衣服、鞋子、玩具,甚至是庄一心吃饭的小碗小勺,她都止不住一阵厌恶,而这种厌恶她不能流露出来,更不能说出来。她忍着,像憋泡尿一样,浑身都不舒坦。但有一个消息,像憋尿者梦寐以求的厕所,给人希望,并减轻了茫茫无止境的憋忍中的负荷与压力。杜梅兰下周一会回来,办理庄一心带到英国的手续,判决书这几天也可以下来了!说庄严眉飞色舞也不为过。但他显然不是个抒情好手,兴高采烈地,反倒显出很笨拙的夸张,使他真实的兴奋看上去是装出来的。左依娜笑,是因为他的样子好笑。这是左依娜第二次看见庄严很激动的样子。他以为她会跳起来欢呼,却不知道她被那泡尿憋得神经麻木,她还未找到真正的厕所,所以还不到可以倾泄的时候。她很努力地挤出快乐,配合他。他张开双臂拥抱她,好像她就是那一堆即将来临的幸福生活。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庄严搞了小策略,先让兴奋冲晕她的头脑,让她得意忘形。什么事哩?她知道他大智若愚。杜梅兰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什么,说嘛。她还很清醒。她想,来家里看看,清理一些东西,希望你能避开一下。我为什么要避开呢?我可以当她是朋友,我为什么要避开呢?如果这是我的家。你理解一下她好不好,必竟这个家里有她的汗水功劳。你别让她难受了。我不希罕她的家,她的汗水,她的功劳。谁让谁难受?你看,要让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了。我说了,我给她倒茶,像朋友一样对待,还不成吗?你怎么这么刻薄?她不想见到你,你作为一个女人,理解一下另一个女人行不行?那她为什么不理解一下我这个女人?她根本就不该再进来。干嘛呀,参观历史纪念馆啊?依娜,我对你越来越失望了!是吗?说实话了吧?新鲜感过了嘛,很正常。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类人。如果你觉得刺伤别人你很痛快,那你就刺吧。她不说话,一边玩弄他的手机,一边想,自己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嘀”,短消息的声音吓她一跳,她顺便按了一下,看见一个字:想。发送者,叶小枫。她怔怔地看着,半天没动,然后她往下翻,又看到叶小枫发的几条同样性质的短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