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要说狠人吧,她平常在家,对我倒是挺狠的。&rdo;端午其实已经提前知道,冯老头要说什么了,甚至也知道他会以怎样的方式去说。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勉强笑道:&ldo;她不过是一个律师,你让她跟谁去打招呼?&rdo;
冯延鹤的眼神飘忽不定,渐渐地就生出一丝同情来。他的眉毛轻轻往上一挑,笑道:&ldo;你懂的!&rdo;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有太多的皱褶需要展开。像松松垮垮堆在腹部的脂肪,藏污纳垢。仿佛他略过不提的那个名字,是一个人人都该明了的平常典故。笑容像冷猪油一样凝结在端午的脸上。
这一类的话端午倒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徐吉士曾收到过一封蹊跷的读者来信,写信人指名道姓地检举家玉为了让儿子进入鹤浦实验学校,&ldo;用金钱或金钱以外的特殊方式&rdo;,向教育局的侯局长行贿。这封信当然被吉士压了下来。不过,同样的话,被这个成天嚷嚷着&ldo;修德就贤,居于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rdo;的冯延鹤暗示出来,似乎更为秽亵。端午不免惭怒交加,没有理会冯延鹤递过来的饼干桶。
略微定了定神,端午还是故作轻松地向他的上司表示,他可以给家玉往北京打个电话。
试试看。
片刻的沉默过后,冯延鹤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是在他办公室睡一会儿,还是回资料室去睡?
这个问题,倒是很容易回答的。
回到资料科的办公室,端午拉上窗帘,将几张椅子拼在一起,在脑袋底下垫了两本年鉴,躺了下来。可他一分钟也没能睡着。满脑子都是家玉一丝不挂的样子。
他想起了那年在华联百货再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时,她的一只手,插在别人的口袋里,脑袋撒娇般地靠在那人肩头,在一种静静的甜蜜中,打量着玻璃柜中琳琅满目的珠宝。她的脸比以前红润了一些。马尾辫上扎着一条翠绿色的丝绸缎带。她身边的那个男人,长得十分彪悍,即便是背影,也让人不寒而栗。他们也许正在挑选结婚用的戒指。男人搂着她,手里举着一枚铂金戒指,在灯光下细细地察看。家玉忽然就僵住不动了。她从墙上的一块巨大的方镜中看见了端午,惊愕地张大了嘴。然后,那个男人缓缓地转过身来,也看到了他。他的块头那么大,而家玉的身体却是那么单薄。
一种他所谙熟的怜惜之感攥住了他的心。
端午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看着她那疑惑、明亮而惊骇的眼神,同时也看到了命运的玄奥、诡秘和壮丽。
他装出没认出她的样子,迅速转过身去,消失在了自动扶梯旁拥挤的人流中。
在以后的婚姻生活中,夫妻二人对这个邂逅的场景很少提及。端午还是忍不住会让自己的回忆一次次停留在那个时刻。因为正是在那一时刻,他的世界再次发生了重要的倾斜、错乱乃至颠倒。其实,不论是庞家玉,还是从前那个羞怯的李秀蓉,他都谈不上什么了解。前者因为熟悉而正在一天天变得陌生起来,而后者,则在他的脑子里蜕变为一个虚幻的暗影……
一阵劣质香水的气息,飘浮在午后滞重的寂静之中。他知道,小史回来了。她捏他的鼻子。歪着脑袋,望着他笑。
她告诉他,单位又发食用油了,她刚才路过工会,帮端午也领了一桶。
&ldo;怎么样?全身而退?&rdo;端午从椅子上坐起来,对她道。
他让小史赶紧去把窗帘拉开。要是老郭冷不防闯进来,感觉就有点暧昧。
&ldo;暧昧一点怕什么?&rdo;小史咧着嘴傻笑,&ldo;反正你老婆也不在家。&rdo;
这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喜欢跟他逗闷子。她跟端午几乎无话不谈。比如,在一次关于伟哥是否有用的争论中,小史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得意地向端午炫耀说,她的第二个男朋友,绰号叫&ldo;小钢炮&rdo;的,因为服用伟哥过量,一个晚上与她&ldo;亲热&rdo;的次数,竟达六次之多。她这样说,多少有点让人心惊肉跳,从而生出不太健康的遐想。虽说她有口无心,但这一类的谈笑,使本来轻松无害的调情,有了腐败变质的危险。
&ldo;怎么这么高兴?不会是老郭又给了你什么新的许诺了吧?&rdo;
&ldo;你还别说。&rdo;小史已经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手里举着一面小圆镜,正在补妆。镜子反射出一个圆圆的光斑,在墙上跳动着。她侧了一下脸,又抿了抿红红的嘴唇,接着道:&ldo;我问老鬼能不能借钱给我开饭店,他说,可以考虑考虑。&rdo;
&ldo;你要真的能把饭店开起来,我就辞职跟你去端盘子,怎么样?&rdo;
&ldo;端盘子这样的事,哪舍得叫你去做?&rdo;小史道,&ldo;不如跟我合伙吧。你出一半的钱,坐地分赃怎么样?我在大市街还真的看中了一间店面,月租金只有四千多一点儿。我想把它盘下来,可以先开一家鱼餐厅,你晓得我爸爸……&rdo;
&ldo;端盘子还可以接受,&rdo;端午打断了她的话,笑道,&ldo;合伙当老板就算了吧。&rdo;
&ldo;那有什么分别吗?&rdo;
&ldo;这年头,做个小老板,基本上跟判无期徒刑差不多啊。&rdo;
&ldo;那你在这个单位死耗着,就不是无期徒刑啊?&rdo;
&ldo;那不一样,&rdo;端午成心逗她,&ldo;至少,从理论上说,我还是自由的,可以随时辞职啊。&rdo;
&ldo;你是说,从一所监狱,跑到另一所监狱?&rdo;
端午一时语塞,倒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小史或许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傻。
自从来方志办上班的第一天,小史就嚷嚷着要在鹤浦开一家饭馆。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她的家在江边的渔业巷。父亲是个打鱼的,每天出没于长江的风波浪尖之上。如果能开一家餐厅,至少鱼是不用发愁的。开饭店的念头,在她的心里扎了根,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曾发誓赌咒般地对端午说,如果哪位有钱人愿意给她的饭店投资,她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可在端午看来,她显然把这当中的逻辑关系弄反了。因为,对于有钱人来说,&ldo;嫁给他&rdo;,早已不是一种恩惠,反而成了一种威胁。而且,嫁给一位有钱人,要比在鹤浦开一家饭馆困难得多。
&ldo;噢,对了,冯老头今天早上那么着急上火地找你,到底是什么事?&rdo;小史剪完了指甲,用指甲刀的反面挫着手指的棱角,不时地用嘴吹一下。
&ldo;一个老鬼还不够你烦的吗?别管这么多闲事行不行?&rdo;端午沉下脸来,语调多少有点生硬。他抓起电话,让楼下的&ldo;永和豆浆&rdo;店给他送外卖。
包子。油条。还有豆浆。
&ldo;你说冯老头那个人,这么大岁数了,真能干出那样的事来?&rdo;半晌,小史又道。
端午一愣,转过身去,吃惊地望着她:
&ldo;你是说什么事?&rdo;
&ldo;妈的,你也有好奇心!是不是?&rdo;小史冷笑道,目光有点锋利。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ldo;我看他病恹恹的,连撒泡尿都费劲,真不信还能生出儿子来。&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