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位大管事说道:“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山上一直严令不许铺排吃喝,今日若是因一顿饭而给大人惹上麻烦,那我等可怎么过意得去。”
听到这话,众人皆应声附和。戌甲却笑了笑,说道:“这楼上楼下的满是食客,光是看一眼外面的车马和里面的酒食,就知道绝非寻常百姓。若是山上的严令真的管得到这里,那还看得到这般光景么?你这么说,莫不是还拿我当外人,信不过么?”
说话的大管事赶紧起身赔话,众人又是一阵附和。戌甲笑着抚住众人,然后问道:“既是信得过我,那点菜如何?”
一番交头接耳之后,唤来门外的小伙计交代下去酒菜。过不多久,十几样菜肴陆续上齐,最后在中间摆上一锅羊汤。戌甲接过一碗羊汤,品尝之下才知这酒楼牌匾上的字并非是自夸。汤汁醇香,肉质鲜美,一小碗下肚,竟对满桌的菜肴没了几分兴趣。听一大管事讲解方晓,这羊汤乃是以鱼骨熬汤做底,选嫩羊羔颈上及胸前肥瘦相连之处,并加入少许香料以慢火煨成。还说这是十星派传下来的饮食习惯,戌甲略知派史,倒是明白这话是从何而来。
话说当年十星派的一班残兵败将,在走投无路之际,推举开山大仙为首。而后,开山大仙便领着众人一路曲折迂回,跳出重重包围,去了西北方向。传说众人踏入西北之境的头一天夜里,忽然发现紫薇垣星芒大盛,天竟似朝西北倾倒过去。又过了月余,便听说千里之外东南地陷。此后才十余年,便打败顽敌,成就大业。西北之人多养羊,好食羊,亦善烹羊,想来那大管事说的饮食习惯就是源自于此。
一番觥筹交错,酒已半酣,众人的话也渐渐说开了。最开始领路的那个小管事抱怨道:“如今真是不比往日,区区几个劳人都使唤不动了。整日都要盯着,见着有偷懒的上去说两句,居然还敢有顶嘴的,动不动就说不干了。”
另一个小管事喝了一口,也说道:“可不是么,我一个管事的,有时竟要好声好气地与那些劳人讲话,似是求着他们一样。”
又一个小管事忿忿地插话道:“你俩这还算好的,我有次骂了一个劳人两句,你们猜后来怎么着?那劳人竟握起拳头,想与我动起手来。劳人敢打管事,反了天了还!”
这时,一位大管事举杯敬戌甲。喝过之后,那大管事问道:“敢问大人可知道山上有什么手段,能让天上的日月缓行些么?”
戌甲皱眉不解,反问道:“有没有手段不知道,可是你问这个作甚?”
那大管事呼出一口酒气,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啊,现今的劳人是真难对付。那帮子穷鬼跑来做工,却成日里一个个的喊累,说不够时间休息。想一日有十二个时辰,都给他们六个时辰吃饭、睡觉,居然还嫌不够。小人心里便生出了想法,若是日月若能缓行,把一日给拉长,譬如十二时辰变十八,我便给他们八个时辰,看谁还敢嫌不够。”
听了这话,戌甲竟一时不知从何再说起,端起酒杯摇头叹了两口气,又笑了两下。另一个大管事也不知是替戌甲解围,还是自己兴起话头来了,把话头接了过去,大声地说道:“你这也不是什么好法子,说到底还是老穷鬼不生养,搞得小穷鬼少了,才敢自抬身价,跟咱们叫起板来。要我说,山上最好能出个什么手段,让棺材里的死人都活过来。到时候,我管你穷鬼生养不生养,照样有人可使唤。”
这话一出,满座大笑。戌甲起初还只当是众人因觉着言语荒谬,才会如此大笑。可再听众人交谈下去,方知众人非但不觉此荒谬,反而一致认为山上若真有此手段,便早该拿出来用。只要有人可用,管他是活人还是活了的死人。
戌甲仍是不言语,就听到一个大管事说道:“现在如今总说什么招不到劳人,那都是让小穷鬼们在学堂呆得太久了的缘故。要我说,也别什么小减一年,初减一年,再高减一年了,多麻烦,不如直接放开律法,可不限年岁招収劳人。”
旁边的一个小管事接过话去,说道“可不是么,在我看来,穷鬼们能总是喊累,那是还不够累,不然还有力气喊么?把工价再减半,让那帮穷鬼手停口停,等饭都吃不饱了,我倒要再看看能有几个出来闹的。”
大管事一口再饮下一杯,大笑着拍了拍小管事的肩膀,说道:“你这还不够狠,要依着我就往死里用,工价减半再减半。不论男女老幼,三年之内管教其黑发变白头,到时候那帮子穷鬼拖着一身残躯,别说闹事了,喊都没力气喊下去。”
众人一听,齐声说道:“高明、高明!好法子都给你想完了。”
那大管事哈哈大笑,说道:“听你们一番夸奖,我也觉着自己又行了。”
又看向戌甲,问道:“大人以为小人这法子可行否?”
戌甲本想举杯用酒把问话给压下去,可发觉此时众人都看向自己,只得放下酒杯,环视了一圈众人,笑着说道:“这才是老成谋事之人该讲的话,我是怎么也想不出的,佩服!佩服!有尔等看着,这里的产业定然能代代兴旺,再传万年。”
众人听到戌甲这样说,一齐起身再向戌甲敬酒,如此又不知喝下多少。酒足饭饱后,众人踉跄着出了酒楼。大伙计伸手召来车马,将一行人送回。每到一处,就送下一人,待到了产业门口,车内就只剩下了戌甲一人。此时的戌甲已然醉态全无,下车招呼车夫离去之后,并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负起手,沿着门外的路,面无表情地朝前一直走着,一直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