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话说得这么恳切,又是这样爱才,是决不会用这种手段坑人的。老叔在乡下住着,也许不知道外边的情况。不管怎么说,老叔都是善意的。老叔尽心尽力地把他拉巴出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得应承下来……杨文广想了想说:“老叔,我写。可有一条,我得实事求是地写。不然……”杨书印点点头说:“那是,得照实写。不过,这娃子确实是个干家子,还是多鼓励鼓励吧。多写长处,多写长处……”杨文广说:“好,我组织几篇文章。发表是没有问题的,听说杨如意跟我们那里的副总编关系不一般……”杨书印意味深长地说:“我总算对得起这娃子啦,对起他啦!”杨文广笑着说:“等如意出了名,得让他好好请请老叔哩!”杨书印淡淡地说:“对如意,老叔尽尽心就是了,你也别跟他说是我叫写的。用不着多说。”“好,我不说。”……当天夜里,村长杨书印又带病去看望了瞎眼的四婶。他给四婶带去了两匣风干的点心,一进屋就抓着四婶的手说:“老婶子,书印对不住你。书印没照顾好那俩侄子,书印有罪呀!”四婶手捧着那两匣点心,眼里只有流泪的分儿了。她好半天才哭出声来,紧接着就想下跪:“书印,书印,说啥你也得救救那俩侄子呀……”杨书印把瞎眼的四婶搀起来,说:“老嫂子,自己村里娃子,我不会不管的。你慢慢说,慢慢说。”四婶就又哭起来了:“书印哪,这可叫我咋活啊?一个瞎老婆子,一点路也没有哇……”杨书印说:“别哭,事既然出来了,哭也没用。你听我说,你怕不怕?”四婶用脏兮兮的衣裳擦了擦眼上的泪,说:“我一个瞎老婆子还有啥怕哩。”杨书印轻声说:“老嫂子,你只要不怕,这事就好办了。我托人一边活动着,你进城去找杨如意……”“他叔,我连门都没出过呀。”杨书印说:“我找人把你领去。别怕,一个瞎眼人谁都会可怜的。你到那儿坐门口哭了。谁问你,你就给他说说杨如意那些恶事。把他奸污妇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了,哭着说着,人围得越多越好……”“这法儿中?”“中。”“能把恁那俩娃子救出来?”“你去吧,不出三天,可怜你的人就会越来越多。那狗儿杨如意就坐不住了,他怕丢人,非给你说好话儿,到那时候,你就说林娃河娃的事。他是原告,原告一撤诉,事就好办了……”“你是说……讹他?”“讹他。”“他叔……”“这就看你了,老嫂子。他不狠么?他不狠你俩娃子会抓起来么?”四婶摸索着硬朗朗地站起来了,她说:“我去,我去,我跟他拼上这条老命!”杨书印又叮咛说:“老嫂子,你可别叫他一哄就回来了。你得硬下一条心,别怕他们吓你。你是瞎眼人,谁也不敢咋你。咱乡下人,为了娃子的事,也不能讲脸面了……”四婶感激地说:“他叔,要不是你,谁还能给咱拿个主意哩。娃们要能回来,下辈子也不能忘了你。”这时,杨书印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叹口气说:“老嫂子,这是二十块钱,你拿着路上用。按说,咱当干部哩,不能出这种主意。可本村本姓的娃子,出了事我也不能不管哪。”四婶眨巴眨巴瞎眼,说:“他叔,你放心,我不会胡说的。自己孩子的事儿,自己还不清楚么……”该做的都做了。一个靠智慧生存的人在处理这件事情上,也可以说达到了人生艺术的高峰。对此,杨书印是满意的。他不容许一个年轻的娃子把他看透,更不能容忍那娃像宣布罪状似的把他的好好孬孬全说出来。人被看透了,也就完了。他要治治这娃子。他是老了,但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这娃子把他攥在手心里任意摆弄!扁担杨是他杨书印的天下……然而,当杨书印满意地离开瞎眼四婶家时,在黑暗中(瞎眼人是不点灯的),他瞅见瞎老婆那乱蓬蓬的头发上白光闪闪爬满了虮子,继尔他感觉到了那白光中虱子的蠕动,闻到了酸味,臭味和泪水的气味;听到了老鼠的“吱吱”叫声;看到了瞎老婆那肮脏的满身污垢的破袄和黑得像狗爪子一样的粗筋暴凸的老手;看到了床上铺的烂席片和破烂不堪的家什,同时也看到了瞎眼人脸上那无法表达的感激之情。这时候,他的内心深处突然亮了一下,在那极快的一瞬间,他问自己:这是干什么?这样做合适么?何苦去骗一个瞎眼人呢?她这一辈子够凄凉了,你是村长,对这一切你该负有责任的……已经走出屋门的杨书印突然转过身来,想说一点什么,可这一点亮光很快熄灭了。他看见那瞎眼人倚在门口,流着泪说:“他叔,叫你操心啦。” 七十七有人说,那楼房里有一面很大很怪的镜子(不知摆在哪一间屋子里)。那镜子有许多奇妙之处。只要你一踏进楼院,那镜子隔着墙就能照出你的影子来。那“影子”不是现在的你,是八百年前的你。它能照出你八百年前是什么东西脱生出来的……还有人说,那镜子是盖房扎根基时从地底下扒出来的,是棺材里的东西。是一面魔镜。那上边映出来的影子全都不是人,看看准吓你半死…… 七十八小独根拴了八十多天了。他拴腻了,拴怕了,也拴急了。天一天一天冷了,虽然那绳子很长,他可以带着绳子跑到屋里玩,但总是不方便的。看见别的孩子在村街里跑来跑去,他眼气极了,总是央告娘说:“给我解了吧,给我解了吧……”娘也心疼他,娘想解又不敢解,怕万一有个好好歹歹,这“破法儿”就不灵了。娘说:“再忍忍吧,娃儿,再忍忍。”独根又哭又闹,躺在地上不起来:“不哩,不哩。解了,解了……”娘就哄他说:“快了,快了,明儿就解,明儿就解。”过了今日有明日。独根一天天闹,独根娘就编着法儿哄他,他说什么就答应什么。独根问:“拴拴就有福了?”独根娘赶忙说:“拴拴就有福了。”“拴拴就能住大高楼了?”“拴拴就能住大高楼了。”“拴拴就不怕鬼了?”“拴拴就不怕鬼了。”独根安生些了,只是怏怏的,脸上很愁。娘怕他愁出病来,就花钱去代销点买了一把糖,引逗着村里的娃子来跟他玩。娃儿们嘴里噙着一颗糖块,就来跟他玩了。独根很高兴地领着他们垒”大高楼”,可垒着垒着,糖吃完了,娃儿们便说:“俺走哩。”独根拦住不让走,赶忙朝屋里喊:“娘,拿糖。”娘笑了,娘笑独根精,小小的人儿,说话跟大人似的。也赶忙说:“买买,再买。”话说了,人却没有站起来。过了会儿,娃儿们又说:“俺走哩。”独根喊:“娘,买糖吧。”独很娘就买糖去了。好歹哄着娃儿们在院里玩了一上午,往下他们就不来了,喊也不来。独根就自己在院里跑着玩,带着一根绳子跑来跑去,跑着嘴里念着:“糖、糖、糖,有糖就玩了,没糖就不玩了……”娘一出门,小独根看四下没人,就悄悄地在锄板上磨那根绳子,磨着磨着就磨断了,绳一断他就慌慌地往外跑,像小狗一样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他朝他最喜欢去的地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