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活着,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当然,也有人说来来是为了女人才成了这样子的。他一辈子都渴望得到女人。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和女人在一起,在女人面前他没说过一句脏话。他还常常一个人去偷偷的听房,一蹲就是半夜。可女人们都不信这些,女人们眼里的来来是很规矩的。过去的时候,她们常央他帮忙,叫他干啥就干啥,人很勤快,也很老实,从没多看过女人一眼……唯一的缘由是他到那座楼房里去过。他看到了什么?村人们都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已经有无数的人无数次地问过他了,问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人们锲而不舍地追问这个死活人,希望能从他嘴里掏出一句半句话来,好好琢磨琢磨,也许能探出究竟来。可谁也没有问出来,他不说,什么也不说,仅有的表示是翻翻眼皮……下雨天里,来来一个人在院里躺着。雨下了一夜,他也就在院里躺了一夜,浑身弄得像泥母猪似的。还是瘸爷央人把他抬到屋里去的。人们把他撂在地上,他就躺在地上,两眼空空地睁着……后来,人们发现老狗黑子时常在来来跟前卧着,黑子看着来来,来来看着黑子,就那么默默地互相望着,眼里都空空地印着一个◎。久久,来来会突兀地笑起来,呵呵地傻笑,望着黑子笑。黑子呢,也会“汪汪”地叫上两声,像是回应,也像是懂了什么。尔后又是沉默,无休无止的沉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像是两个魂灵在说悄悄话……这是一具“活尸”与狗的魂灵的对话。无论是晴朗的白日还是阴晦的雨夜,这种让人发怵让人恐怖的对话从未停止过。没人知道他(它)们说了些什么,这种对话是人世间很难领悟的。有时,人们在村街里走着,突然就会听到来来的傻笑声,接着就是老狗黑子“汪汪”的回应,心里“咯噔”一声,马上往家赶。 六十五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八间屋子是灰颜色的。进了一连串的屋子,再进这间屋子,你马上觉得你身上长出毛来了。一层一层的灰毛。那灰毛霎时间遍布全身……这时候,你就会觉得你不再是人了,你是野兽。你忍不住会发出凄厉的嚎叫……------------------15 六十六扁担杨村仍被一种怪邪的气氛笼罩着。天是阴晦的。狗在村街上窜来窜去,一时这边,一时那边,不知在干什么。村东头黑子家的带子锯响得刺耳,忽然就尖叫一声,忽然又停住了,不知是机器坏了,还是怎么回事,那声音叫人心里一紧一紧的。村人们路上见了,也仅是打个招呼。那面上笑着,心里又互相疑惑,谁也弄不清谁在干什么,仿佛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村长杨书印从家里走出来时心境并不太坏。虽然遇到了一个极其强硬的对手,他还是稳得住的。扁担杨村是他经营了三十八年的“领地”,他的智慧,他的心血,全洒在这块土地上了。他不相信会有人能在这块土地上动摇他的根基。只要站在这片土地上,他总会有办法的。杨书印好久没出门了。作为村长,他觉得该去地里看看庄稼了,也顺便地散散郁闷已久的心绪。天还不算太冷,杨书印披着黑色的羊皮大衣慢悠悠地在村路上踱着。他神色坦然,步履稳健,一举一动都与往常一样。那张阔大的紫棠子脸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很深沉很老练遇事决不会惊慌失措的笑意。他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看上去一丝不乱。他身上仍穿着那件蓝涤卡做的干部服,那是他专门在城里定做的,一式做了两套,四个兜的,穿在身上很合体。他出门时总是体体面面的,叫人看着与众不同。人配衣裳马配鞍,他的衣服跟人是很配套的。他决不让人小看他。村外的空气到底清爽些。麦苗儿寸把高了,田野里绿油油的。只是冷风一阵一阵地吹着,有点寒。杨书印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像城里人那样掏出手绢擦擦嘴,便挺着身子站住了。这时候他倒很想跟村人们说说话,搭上几句,问一问庄稼的长势。可周围没看到人,他只好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这时身后有忽腾腾的脚步响过来了。杨书印听见声响便矜持地站住了。他转过身来,微微地笑着看了来人一眼,那便是打过招呼了,他等着来人先和他说话。走来的是大碗婶。大碗婶也五十多了,走路比男人还快。她扛着一张大锄,一见杨书印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说:“哟,书印,你怕是病了吧?那脸色咋恁难看哪?”杨书印诧异地望望她:“没有哇,好好的。”大碗婶仍是很关切地说:“书印,你可不敢大意,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杨书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女人说话没啥准儿,常是有一说十的,也没在意。然而,杨书印没走多远就碰上了进城拉货的“老杠”。“老杠”丢了闺女,不得不愁着脸一个人进城去拉货。他好喝两口,代销点是无论如何不能停的。谁知“老杠”一见杨书印也说:“书印,你是病了吧?”杨书印愣了,说:“没有哇,没有。”“老杠”看着他,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书印,你是有病了。脸蜡黄蜡黄的,你是病了……”杨书印看了看自己,觉得这会儿头并不痛,身上还是很松快的。怎么回事呢?怎么会说他病了呢?他还是不信,哈哈笑着跟“老杠”搭扯了两句,又继续往前走。往下,他又接二连三地碰到了不少人。人们一见他就热情地凑过来跟他打招呼,接下去便是很焦急很关切地问:“书印,看你走路摇摇晃晃的,是不是有病了?”“大爷,你可注意身体呀……”“叔,你是病了,气色多不好。”“书印,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杨书印身上出汗了。他是看不见自己的。他忽然就觉得头“嗡”了一下,真的有点晕了。身子也跟着飘起来,只觉得两耳“呜呜”生风,好似天旋地转一般。可他还是笑着,很镇定地笑着。连声说:“没有啥,没有啥……”他一边跟人搭话,一边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我病了么?我真的病了么?也许是……杨书印开始往回走了。他心里虽然很烦躁,却仍然是慢悠悠地走着。不知怎的,羊皮大衣披在身上竟有些热了,他脱了大衣,很气魄的夹在胳膊肘上。他走路时暗暗地甩了甩另一只胳膊,觉得很有力量。他不慌,一点也不慌。回到家,杨书印一步跨到柜子跟前,就着穿衣镜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自己来。镜子里的这张紫棠子脸还是很周正的,不算太瘦。脸虽黑了些,还是很润展、很有神采的。那红红的光气不是从面颊上透出来了么。头发也不乱,虽是多了些白头发,那是早就有的。眼不是还很有神么,人老了,眼里的光还是不弱的。头呢,头好像也不晕了。他对着镜子摇摇头,又摇摇头,怪了,头一点也不晕了。难道是大白天见鬼了么?他知道村人们是不敢糊弄他的。看他们的神色,一个个都是很关切的样子,好像他真的病入膏肓了。他不相信会出这样的事情。天大的笑话,一个人说,两个人说,都这么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鬼了,真见鬼了!杨书印反反复复地照着镜子看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