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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页(第1页)

那么,既然亲哥嫂都不管,村里还有谁肯管呢?——瘸爷。只有瘸爷想挽救来来。他知道来来是中了邪了。来来是在那地方中的邪,那阳间跟阴间搭界的地方……瘸爷太痛苦了。他很想跟那邪气斗一斗,把一村人都引到正路上去。可他老了,力量也太单薄了。他花钱求来的“符”压不住邪气;他绞尽脑汁也解不开那个◎;他曾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苍,盼着老天能睁开眼来……可到了还是挡不住邪气,邪气太旺了!瘸爷每天来陪来来坐坐。他没有别的办法,可话是开心锁,他只有用话去暖这娃子的心。他盼着能把这娃子唤回来,把娃子的魂儿唤回来,也许就有救了。瘸爷不嫌来来身上的怪味,瘸爷坐在来来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诉说往事:“孩子,你认得我么?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看看我,孩子,你看看我吧。我是你瘸爷呀,小时候抱过你的瘸爷。你真的认不出我了么?你看我一眼……”“孩子,你娘生你的时候太难太难了。她在床上折腾了七天,受了多少罪呀!命都搭上了,临死时才把你生出来。你娘从床上嚎叫着滚下来,把你生在地上了。你娘生你时流了多少血呀。一摊子草灰都泡湿了。你生下来才四斤三两重,猫儿样的。你娘就看了你一眼,临闭眼时看了看你。你娘嘱托你爹,要他把你好好养大,好好活人。娃呀,好好活人哪!“孩子,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么?那时你爹把你抱出来,一家一家的求奶吃。你是吃百家的奶水长大的,孩子。那时的人厚哇,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家里多难,都会有人帮一把拉一把的。孩子,你大一点的时候,就整日在庄稼地里跑了。你捉蚂蚱,捉蜻蜓,挖‘搬藏’(地老鼠),掏麻雀……再后你一天天大了,能背上书包上学了。你一蹦一蹦地跟娃子们一起背着书包上学去……孩子,那时你放了学,就跟娃儿们一齐去河堤上摘柿子吃。你记得那好大好大的一片柿树么?那柿树上结的柿子红灯笼一样的,你爬了这棵爬那棵,吃得肚子拉稀……孩子,一村人都知道你是怎样长大的。你吃过百家的奶,吃过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你活这么大,究竟是为了啥呢?“孩子,你禀气太弱,你见过啥了,你一定是见过啥了。可古往今来,邪不压正啊!你心里只要还有一股气,你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挺住吧,孩子,无论见过啥你都要挺住。人是一股气呀!气在,人就在。气泄了,人就完了。孩子,给爷说句话吧。这么老半天,你不能给爷说句话么?”瘸爷把肚里的话全都说尽了。瘸爷的诚意是可以动天地的。瘸爷一日日地陪着这木呆呆的娃子,用炽热的话语焐他的心,企盼着能把这颗给邪气打碎了的心暖过来。瘸爷甚至在天黑的时候,用他那苍老的哑嗓子给来来喊魂:勺子磕住门头叫,远哩近哩都来到。孩儿,回来吧!——回来了。勺子磕住床帮叫,远哩近哩都来到。孩儿,回来吧。——回来了。然而,一切都白费了。来来已心如死灰,死灰是不能复燃的。无论瘸爷怎么说,无论瘸爷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仍旧是那么傻乎乎地坐着……瘸爷的失望和痛苦是语言无法表达的。最后,他默默地走回自家的小屋里去了。他觉得自己太老了,太无用了,既不能为村人驱邪,又不能挽救来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瘸爷又开始搓那根绳子了,一根很长的麻绳。不久之后,来来彻底地成了一个废人。没有人再进来来的家门了,离那院子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腥叽叽臭烘烘的气味。他常常一个人关在屋里,一躺就是几天,那屋里又是屎又是尿的,简直比猪圈还脏。来来毁了,一个人连自己的屎尿都不能自理,还能干什么呢,他身上的邪气也越来越重了,坐在门口时,仍然是鳖缩缩的。那脸像是给鬼抓了似的,乌青乌青的。脸上也瘦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肉皮,高颧骨硬撑着这张薄脸皮,看上去分明是一个活的骷髅!在他那空空如也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一道一道鞭影么?是无形的魔鬼在抽打他么?他的灵魂己吊到了高高的天空之上,在油锅里炸?在血水里泡?或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零割碎剐?要不就是他的魂灵已被押解到了地狱的大牢里,十二个牛头马面的判官正在审问他?让他目睹下地狱的种种酷刑?尔后用火钳子夹他的灵魂?……不然,人怎么成了这样子呢?有时候,他的神志看上去还是清醒的,偶尔也翻一翻眼皮,但很快地又塌蒙住了。看到他,你就分不清人和鬼的差别了。他身上没有一处干净地方,全身都长满了让人作呕的癣疮,两条腿抓得烂叽叽的,腿下呢,还不时流出湿湿的一股……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除了让人害怕,就没人再可怜他了。唯一叫人索怀的是那个令人恐怖的不解之谜:他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是呀,他到那楼屋里去了。去了又怎样呢,去了人就能毁成这样子么?奇怪,真奇怪!扁担杨村有这么一个活的骷髅,还有谁不心悸呢。人们只要一看见他,心里就有数不清的疑惑生出来,变得更压抑了。冬日是没有多少活计的,人很闲,日子却又很闷。一些好奇的百无聊赖的年轻人心里痒痒的,老想缠住来来问问:“来来,你看见啥了?”来来总是不吭的。问他十声八声,他动都不动。他们大着胆子踢他一下:“来来,屁货,问你哩,你看见啥了?”来来也仅仅是翻翻眼皮,还是一声不吭。那脸上空空净净的,好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谁也没有办法让他开口。更叫人惊奇的是,每逢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便慢慢地站起来,手里端一只空碗,贴着墙边挪到周围邻近的亲戚家去。进了门,他甚也不看,甚也不说,“扑咚”一下,双膝跪倒,趴在地上磕一个头,然后把碗高高地递上去……女人们害怕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嫌他身上脏,赶紧给他盛碗饭,打发他走。也有的给他舀上一碗麦,撵他走,他就端回去烧一堆火烤着吃。一些心软的女人,见了他还当人看,给他盛饭时就劝他说:“来来,你的麦苗快旱死了。有机井,你浇浇吧?”可他听了就跟没听见一样,盛了饭端起碗就走。回去一个人躲起来用手抓着吃,吃了,便又把空碗撂到一边去了。那碗就一直在地上撂着,眼看着晒干了,有虫儿爬进碗里去了,他翻眼看看,也只是看看,随即又闭上了。一天他就讨这么一次,尔后又是睡睡、坐坐,成了个死活人。这就怪了。你说他傻,他竟然还知道吃饭。说起来还挺懂礼仪呢,不偷不抢,到谁家先磕头,然后才把碗递上去,给什么就吃什么。还知道一家一家的换着吃,去了这家,又去那家,像一个甚事也没有的精明人一样,说他不傻吧,一个大活人,一条汉子,竟然自己管不住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有人说,这还不如死了呢。纵是断胳膊少腿,也比这样活着好受哇。这叫人么?来来已经不是个人了。他简直像是经过了炼狱般的熬煎,身上的精气已被榨干了。他成了一堆冶炼后的渣子,一副变了形的躯壳。那刑法是加在心灵上的,心血耗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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