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还是亮着。那翻滚的云团仿佛被坚硬、高大的楼房撞碎了,一丝丝一缕缕地烟散。天光呢,也就慢慢亮了些…… 十八儿子走了,房子空了,整座楼就剩下罗锅来顺一个人了。虽然住上了全村头一份的好房子,可他心里总像偷了人家似的,老也定不住魂儿。罗锅来顺一生都没过过好日子,他不知道好日子是怎么过的。他打了四十多年光棍才娶上媳妇,女人还是改嫁过来的,过来没几年就又去了,病死在他那像狗窝一样的草屋里。女人临死时反复嘱托他,要他把孩子养大,他答应女人了。这孩子不是他的,可他答应女人了。以后的年月里,他为女人撇下的“带肚儿”吃尽了苦头。他的人生的路是磕头磕出来的。“带肚儿”受了欺负他去给人磕头;“带肚儿”偷了红薯他也去给人磕头;就连儿子上学的学费也是他在学校里跪了一上午才免掉的……罗锅来顺在给人下跪的日子里一天天熬着,终于熬出了这么一个有本事挣大钱的儿。儿子邪呢,儿子从小眼里就藏着一种仇恨,这仇恨渐渐地化成了一种力量,儿子成了,儿子终于在外边混出名堂来了。儿子给他盖了这么一栋楼,儿子说要他享享福。他老了,也该享享福了。可他脸上却依旧苦苦地愁着,仿佛总想给人下跪却找不到跪的地方。一个常受人糟践的人,这会儿没人糟践了,没人糟践也很难受。一个庄里住着,谁也不睬你,那是什么滋味呢!房子很大很空,他心里也很空。仿佛有什么被人掏去了,他孤哇!每日里就那么巴巴地在门口坐着,总希望有人来,却没有人来,偶尔看见有人路过,他便驼着腰慌慌地迎上去,笑着搭讪:“他叔,上家吧,上家坐坐。”那过路的村人连眼皮也不抬,只淡淡地说:“福浅,怕是架下住哇。”罗锅来顺听了,惶惶地勾下头,脸像干茄子似的搐着,不晓得怎样才好,就看着那人堂堂地走过去了。再有人过,他还是慌慌地迎上去,小心地赔着笑让道:“歇会儿吧,喝碗茶……”那过路人匆匆走着,站也不站,只说:“不了,忙呢。”罗锅来顺又快快地坐下来,四下瞅着,看见人,又赶忙站起,老远的就跟人打招呼:“爷儿们,坐坐,上家坐坐吧。”人家却只装没听见,脸儿一扭,拐到别处去了,连个面也不照……秋风凉了,秋叶簌簌,小风一阵一阵地在村街里掠过,刮得罗锅来顺身上发寒。他无趣地走回楼院,楼院里空空静静的,他这里坐坐,那里站站,看日影儿一点点移,一点点移。尔后又慢慢地走出来了,在门前坐下,又是东边瞅瞅,西边瞅瞅,盼着会有人来……没有人来。小独根从对面院墙的豁口处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瞪着一双溜溜的小眼正往这边瞅呢。往高处瞅,他看楼呢。那楼房像是把他的魂儿勾去了,总也看不够。罗锅来顺瞅见小独根了,不禁心里一热,问:“娃儿,你看啥呢?”“楼,”小独根说,“爷,我看那高楼呢。”“想来?”“想。爷,你让么?”“来吧。”罗锅来顺招招手说,“爷让,你来吧。”小独根又探探头,迟疑疑地说:“娘不让,娘说,人家有是人家的……”罗锅来顺叹口气,浑浊的老眼里吧嗒吧嗒落下泪来。作孽呀!连娃子也不敢来了。盖了一栋楼,怎么就招惹了这么多人呢?“爷,你哭了?”小独很好奇地问。“……”罗锅来顺擦了擦眼里的泪,什么也没说。小独根赶忙安慰老人说:“爷,别哭。我拴着呢。娘说,等满了百天,我就能出去玩了。”“孩子,那就等满了百天吧。”“爷,你等着我。”“爷等着你。”“娘说,这是‘破法儿’。”小独根用大人的口气说。罗锅来顺看着孩子的小脸儿,眼又湿了。说:“孩子,下去吧,别摔着了。”独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缩回去了。片刻,他又慢慢地探出头来,偷偷地往这边瞅……罗锅来顺不敢再喊小独根了。这孩子是两条小命换来的,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是吃罪不起的。于是每日里就这么独独地坐着,直到太阳落,天光暗下来的时候,才慢慢地走回院去。白天还好受些,夜里就更孤寂了。他盼着儿子回来,可儿子回来了,却没工夫跟他说话。儿子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都带着一个女人。儿子把女人领到楼上就再也不下来了。开初他是高兴的,不管怎么说,儿子讨了媳妇了,渐渐地他就有点怕了,他怕儿子犯事儿。儿子领回来的不是一个女人,他常换。儿子有钱了,就有女人跟他来。他很想劝劝儿子,别坏女人,有钱也别坏女人,女人是坏不得的。可儿子换了一个又一个,一上楼就不下来了,儿子一回来就把楼上的灯全拉开,太招人眼了!楼上音乐响着,女人浪浪地笑着,就这么半夜半夜地折腾……有一次他忍不住上楼去想劝劝儿子,可上楼来却又悄悄地下去了。当爹的,怎么说呢?他从门缝里看见儿子和那女人光条条地在地上站着,身上的衣服全脱了。那女人扭着白亮亮的屁股,竟然是一丝不挂呀!……他又怕儿子回来了。儿子一回来他就心惊肉跳的,半夜半夜地在院里蹲着,好为作孽的儿子看住点动静,要是有人来了也好叫一声……他怕呀!可儿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天不亮就骑着摩托带女人走了。儿子在的时候,他害怕。儿子不在的时候,整座楼空空的,他就更怕了。夜里,躺在床上,周围总像有什么动静似的。拉开灯看看,什么也没有,一关了灯就又觉得有动静了。许是老鼠吧?他安慰自己,就又躺下睡了。可睡到半夜里,却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叫他:“来顺。来顺。”他睁开眼,四下看看,没有人,四周空寂寂的。就大着胆披衣坐起来,到院里去寻。院子里阴沉沉的,月光像水一样地泻下来,黑一团,白一团,寂无人声……六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还会发癔症么?于是又重新躺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有点什么动静。折腾到半夜,刚朦朦胧胧地迷糊了一阵儿,似睡非睡的,就又听见人叫了:“来顺。来顺……”罗锅来顺心里一激灵,就再也不敢睡了。就那么缩着身子蹲在床上,浑身像筛糠似地抖着,忍不住又四下去寻,还是什么也没有……天爷,是人还是鬼呢?------------------04 十九雨天里,绵绵的秋雨在楼房前织起一道道扑朔迷离的雨帘,凉风斜吹在雨帘上,那楼房也像烟化了一般,缥缈着雾一般的青光。而当村街里一片泥泞,扁担杨到处发霉的时候,那楼房却让雨水洗得亮堂堂的,光洁得像少女的胴体。在烟雨中,各处都亮起来了,二楼那曲曲的回廊,白色的栏杆,还有那隐隐约约的楼梯,全都泛着碎银儿一般的亮光。这当儿,回廊处摇摇地出现了四个粉红色的幻影儿,梦一般地舞着…… 二十扁担杨村有三大怪:“来顺的头,支书的尿,小孩的鸡巴朝天翘。”支书尿尿,在别处也许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在扁担杨村,就成了一怪了。当干部没有不喝酒的。在扁担杨村,有了点权力总有人去巴结,请喝酒是很平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