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会说些什么。于是枕头下边,抽屉里全都翻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翻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上午还好好的。早上起来,人们还见他出去拉粪,一车一车地拉,粪车装得很满,一个人拽到地里,吭哧吭哧地卸,然后回来又拉。平日他是不爱说话的,这天早上却见谁都说话了,笑模笑样的,带着一脸汗。半上午的时候,又有人见他担了水桶出来,一晃一晃地去井上挑水,又是一趟一趟地挑,直到水缸挑满。也就是一顿饭的工夫,怎么就死了呢?春堂子娘还是一个劲儿地哭:“儿呀,儿呀,我苦命的儿呀!……”人们私下里悄悄地议论着,那一定是有什么缘由的。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可是,没听见这家人吵架呀?爹娘都是好脾气,见人总是笑着,从来也没见这家人吵过架。春堂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现在他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知道了。没人敢再去看这张脸,这张脸太令人恐怖了。屋里的农药味越来越浓了,呛得人受不住。终于有人说话了:“人过去了,哭也没用,还是安排后事吧。”人们也都跟着劝。女人们上前把春堂子娘架起来,可她又挣扎着扑到儿子跟前,又是拍着床板大哭:“儿呀,我的苦命的儿呀!……”院子里,阳光很好。鸡在悠闲地散步。狗儿呢,懒懒地在地上卧着,眯着眼儿打盹。天很蓝,那无边的蓝天上飘着羊群似的白云。小风溜溜地吹来,树叶落了,一片一片地打着旋儿。时光像被钉住了似的,移得很慢很慢……一个年轻轻的人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死了儿是很痛心的事,也该有些什么缘由才是。人们都想问一问,可又觉得无法开口。人死了,别人不知道为什么,爹娘是总该知道的。爹娘也不知道。头一天,春堂子娘看儿子脸色不好,便关切地问:“堂子,不舒服了?”他摇摇头,一声不吭。娘以为他是没钱花了。一个大小伙子,兜里怎么能不装钱呢。娘看了看他,悄没声地到里屋去了,摸摸索索地给他拿出两块钱来,赔着笑说:“堂子,去买盒烟吧,别闷坏了。”春堂子的眼瞅着娘手里的钱,娘的手黑黑的,娘手里的钱也是脏兮兮的,上边有很多油污污的渍印。他突然就转过脸去了,转过脸默默地说了两个字:“……种猪?”娘忙又把手里的钱缩回来,她知道儿子恶心这钱,这钱是种猪挣的,他恶心,就像看到了那白花花的“精液”似的。娘又蹑手蹑脚地到里屋去了,在里屋翻了一阵,又拿出一张五块的来,那钱干净些。娘又看了看儿子的脸,说:“不是,这不是。”春堂子知道那钱是的。可他还是接过来了。接过来后他说:“娘,把猪卖了吧。”娘看着他,看了很久,“堂子……”娘自然是不舍得卖的,家里全靠这头“八克夏”种猪配种挣钱呢。再说,堂子快娶媳妇了,那也是要花很多钱的。春堂子不吭了。他平时就很少说话,就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不吭了。后来堂子就走出去了,他在猪圈前站着,默默地望着那头“八克夏”种猪。猪爬不起来了,很乏地在圈里躺着,一声一声地呻吟。猪圈里弥漫着一股腥叽叽的臭味。娘慌慌地跟了出来,在他身后站着,娘说:“堂子,要卖……就卖吧。给你爹说一声,卖吧。”春堂子回过头来,看了看娘,说:“算了。”下午,春堂子的同学二笨来了。二笨是春堂子上中学时的同学,家住在河东。两人过去是很要好的。可二笨考上警察学校了。大盖帽往头上一戴,县城里的小妞儿就偎上了。二笨是带着县城里的女朋友来看春堂子的。那妞白白嫩嫩,腰一扭一扭地跟着二笨,看上去神气极了。二笨没进院子就大声喊:“春堂,春堂!”春堂子早就看见二笨了,看见二笨他就躲起来了,他给娘说:“……你就说我不在家。”娘迎出去了,娘知道儿不愿见二笨,就说:“二笨来了。堂子不在家呀……”后来二笨走了,院子里碎响着二笨女朋友那“的的、的的”的皮鞋声。送走二笨,娘回来看见春堂子在门口站着,娘说:“堂子……”春堂子很轻松地笑了笑:“没啥,我没啥。我不想见他……”再后,春堂子爹回来了,肩上扛着犁。春堂子赶忙上去把犁接下来,问爹:“地犁了?”爹说:“犁了。”春堂子说:“明天我去拉粪。”在日落之前,春堂子娘没有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儿子就是这性子,话少,不愿见人。可她万万没想到儿子突然就会死去……春堂子爹像傻了一样在门后蹲着,脸上的老泪不断线地流下来。他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死。儿子心性高他知道,可他想不到儿子会死。他眼前老是出现儿子在学校里背书的情景。那时儿子在县城里上高中,他每星期去给儿子送一次馍。有一次他去送馍没找到儿子,就在学校院里等。这时候他看见远远的操场上站着一个乡下娃子,那乡下娃子长伸着脖子,摇头晃脑地高声背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娃子一腔顶上去,接着干呕了一阵,一头栽倒在地上,栽了满脸血,爬起来又背……这时候他才看清了,那就是儿子。后来春堂子没考上大学,就回来了。回来半年不说一句话。那时老两口怕儿子憋屈,就赶紧张罗着给儿子说媳妇,好拴一拴他的心,开初儿子不愿,后来也就愿了,只是不让多花钱。两年多了,儿子该干啥干啥,一直是很正常的……可是,这天晚上春堂子不在家。他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娘听到了一点动静,娘在屋里问:“谁呀?”春堂子闷闷地说:“我。”娘便知道是堂子了,说:“还不歇呢?堂子。”他说:“就歇。”往下好一会儿院里没有动静了,也不知春堂子在院里站了多久,此后他就出去了……他到哪儿去了呢? 二十三除了杨如意家里的人之外,没有人走进过这所楼房,也没有人知道这座楼房里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有一天,在地里干活的人发现这楼房的二楼左边的第一间里有个光身女人。那是太阳不反光的时候,从窗玻璃里边透出来的。那是一个像精灵一样的小女人,身子像玉一样的白,穿着裸露胸脯的白裙儿,白裙微微地摆动着,却没有胳膊……那仅是一刹那的时间,此后就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05 二十四那天夜里,最先看到春堂子的是林娃河娃两兄弟。他们是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他的。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春堂子,只是到了第二天,听说春堂子死了,他们才想起来,那在暗处站着的,一个黑黑的影儿,就是春堂子……他们是星星出齐的时候才从外边回来的。跑了整整一天,姑家姨家舅家都去了,才借了二百块钱。两人都很丧气。他们原打算各家跑跑,一家借个三百五百的。这十几家亲戚就能借个五六千块了,然后再凑凑,干点大事体。谁知这年头一说到钱上,亲戚也不是亲戚了,闹了一天,一家一家地去求,讨饭似的,才借了这么一点点,打人脸似的,要早知家家都这么薄情,他们就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