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远在香港、穿西服戴礼帽、名叫金庸的作者。在一片血淋淋的厮杀中,他写的书成了当代中国青年农民的一大享受。真该谢谢他,若是世上没有了这位金庸先生,那漫漫的长夜又该怎样去打发呢?何况地分了,活少,那一个又一个的晴朗白日也是要有些滋味的。在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乡下,娶了媳妇的还可以干干那种事,没娶媳妇的呢?春堂子二十四岁了,上了十二年学,识了很多字,快要娶媳妇了,却还没有娶上媳妇。他喜欢金庸的书。在国内外一切“武打传奇”中,除了金庸的书他一律不看。他人长得黑黑瘦瘦的,天生不爱说话,跟爹、娘都没话说,一天到晚闷声闷气的。唯有从金庸的书里才能获得一人独步天下的快感和天下美女的姿容……在九月的这一天里,春堂子正如痴如迷地沉浸在《笑傲江湖》里,与一帮恶人厮杀搏斗……忽听见娘叫他了。娘一声便把他唤了回来:“堂子,堂子。她三姑来了,她三姑送‘好儿’来了。”春堂子怔怔地坐着,好半天还没愣过神儿来。这当儿娘又叫他了,娘喜喜地说:“堂子,她三姑来了。”春堂子机械地站了起来,绿色的阳光在他眼前晃着,晃得他头晕。他慢慢地朝东屋走,他不得不去。三姑是他的媒人,给他说下了东庄的闺女,去年就订下了,两年来没少送礼。进了东屋,娘说:“堂子,三姑来了你也不言一声。”“三姑来了。”他机械地应了一声,就那么木木地站着。媒人盘膝坐在椅子上,拍拍腿说:“堂子,娘那脚!跑了一年多,鞋底都跑烂了,这回可该吃上你的大鲤鱼了。妥了,那边说妥了,腊月二十八的‘好儿’,你看中不中?”爹的嘴咧得很宽,连声说:“中,中。”娘也说:“中,老中。看人家吧,人家哩闺女……”媒人的手一指一指的,说:“老姐姐,你可是娶了个好媳妇呀!别的不说,保险不会跟婆子生气。”娘眼角处的鱼尾纹炸开了,叹口气说:“那老好。”媒人又说:“人家那闺女规矩,人也勤快。相中咱堂子有文化,人老实……”春堂子满脑子江湖上的事情,急不可耐地想过去看《笑傲江湖》,却不得不坐着,心里很烦。娘给他递了个眼色,想让他说句感谢的话,看他不觉,忙说:“堂子拗哇!看看,上了几年学,连句话也不会说。”春堂子心里的无名火窜出来了,谁说我不会说话?我不想说,也没啥说,说了恁也不懂……可他没吭。媒人偏着嘴说:“人家还会做鞋,那鞋底子纳得瓷丁丁的……”娘见堂子不说话,赶忙接上:“哟,针线活儿也好?”“好,针线活儿老好老好。”媒人夸道,“该堂子有福!……”“她三姑,咱堂子这事多亏你呀……”“我说媒是看家儿的。老姐姐,要不是你托我,我会踮着腿一趟一趟地跑么?……”爹佝偻着腰蹲在门前一口一口地吸烟,一副很乏的样子,面上却是喜的。房好歹盖下了,媳妇立马就娶过来,他怎能不喜呢?娘摸摸索索地进里屋去了,自然又要给媒人封礼。媒人很贪,每次来都要坐很长时间,给了礼钱才走。春堂子慢慢地转过脸去,脸上羞羞地红了一片,心里也像是有一万只小虫在咬……却猛然听见娘叫他:“堂子,去打瓶酱油。”春堂子知道娘要给钱了。娘每次封礼,总不让他看见。他毕竟是高中生,娘怕羞了他,也怕他站不到人前。他看了看娘,没说什么,拿着瓶子走出去了。爹忽地站了起来,一窜一窜地跑到猪圈前,高声嚷道:“上啊,上啊,杀你哩!”圈里喂着一头“八克夏”种郎猪,才一年多的光景,天天跟外村赶来的母猪交配,配一次收两块钱。猪已经累垮了,很瘦,身上的毛稀稀的,只“哼哼”着打圈转,就是不上,爹拿棍子赶它,赶也不上。爹跳到圈里去了……春堂子娶媳妇的“彩礼钱”有一半是这头“八克夏”郎猪挣来的。这事叫人屈辱。他五尺男儿在猪面前一点一点地往下缩。他不敢看了,闷着头一晃一晃地往外走。天高高,云淡淡,春堂子在阳光下闷闷地走着。狗懒懒地在村街当中卧着,西头黑子家的带子锯“哧啦啦”地响着,锯人的心。他“腾腾”地往前走,走得极快,像有人在后边撵他似的。他知道远远的村街最高处立着什么,可他竭力不去看它。他对自己说:你有骨气就别看。那算什么,不就是一所房子么?别看。可他突然地斜到村街当中去,照狗身上踢了一脚!狗夹着尾巴“汪汪”地叫着跑开了。狗挺委屈也挺可怜,不晓得这主儿犯了什么神经。可他就踢了这么一脚,踢得很解气。狗远远地看着他,他也看着狗,心里似乎很不好受……走着,走着,春堂子突然觉得他的眼睛出毛病了。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群绿色的小人,那绿色小人儿活蹦蹦地在他眼前跳着,跳得他眼花缭乱。他抬起头,只见天是绿的,地是绿的,墙、树、人也都成了绿色的。这时候他才知道他的眼睛出毛病了。与此同时,他竟然闻到了一股焦煳的气味,渐渐,他心里有一股绿色的火苗儿燃起了。这火苗儿越烧越旺,毕毕剥剥,顷刻间整个胸腔里烧起了绿色的大火。在燃烧中,他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地缩,一点点地缩,身上的骨架在绿色火苗的吞噬中软坍下来,骨油在燃烧中发出“嗞嗞啦啦”的响声。他看见自已被绿火炼成了一个小小的绿色的粒子,无声地掉在地上……杨春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太小了,小到了极处,叫他还怎么做人呢?他成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人。他屈辱极了,也羞愧极了。他是扁担杨的高中生啊!上过十二年学,懂得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对数、函数……因为没考上大学,这一切暂时还没有用处。没有用处倒还罢了,也不能这么小哇?……“堂子!”是来来叫他,他听见是来来叫他。这时候他发现他在麦玲家的代销点门前站着,也不知站了有多久了。他仍然十分疑惑,不晓得自己是真的变小了,还是小了又大回来。可他心里还是感到很屈辱,很小,终究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瞠目四望,发现钢笔还在兜里插着呢,是绿杆的,一支没有啥用的钢笔。他记得钢笔不是绿杆的,是眼睛出毛病了,一定是眼睛出毛病了。进了麦玲家的代销点,他谁也不看,只闷闷地说:“打瓶酱油。”麦玲子抬头看看他,不吭。来来也站在一边望着他,很奇怪。他又说:“打瓶酱油。”“瓶呢?”麦玲子“吞儿”笑了。春堂子愣了,没带瓶,他怎么会没带瓶呢?娘亲手递给他的。他没说什么,扭头就走,走得极快。脸上湿湿地沁着一层汗珠。没带瓶。 七月亮升上来了,星星出齐了,扁担杨村在秋风的吹拂下渐渐睡去,偶尔还能从瓦屋的窗口透出一丝暖人的亮光,伴着老牛缓慢地咀嚼。这时候,那高高矗立着的楼房像死了一般寂静,一个个窗口都是黑洞洞的,透着一股砭骨的寒气。楼房在月光下长出了一层白茸茸的灰毛,那一层薄薄的灰毛被一团一团黑气裹着,不时有“沙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