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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把那家伙气着了(第2页)

那是一根一拃来长的竹管,王莽左右手各持一端,用力一拔,竟抽不出东西;他仍不放心,两手一撅,将竹管从中折断。咔嚓一声,竹管劈成两截,没有暗器、没有机关,里头什么也没有,那就是一柄普通的竹笛。

“欸呀!”刘元才起了一半,又颤巍巍跪下,以头点地道,“陛下恕罪,这是他阿娘过世前留给他的,他打小带在身上……”又拽住刘珏胳膊令他跪下,边骂道:“这孽障!叫你别带、别带,你全当耳旁风!还不快快磕头请罪!”

刘珏偏头死瞪着王莽,牙齿磨得咯咯响。王莽定定与他对视,抱拳道了声“得罪”,脸上却没有一丝追悔抱歉的神情。刘傲心想,莽子哥太过小心了吧,把人家娘亲的遗物都弄坏了,挺过分的。于是赶紧打圆场:“不必跪了,都起来吧。王莽,你赔人家一支新的,别忘了。”王莽垂头称是,警惕的目光却仍紧紧追随那父子俩的一举一动。

闹这么一出,刘傲心里已揣了三分愧疚;刘元又再拜再请,说要去守长陵、向列祖列宗赎罪,刘傲便抹不开面子说不准,只得点头随他去了。刘元推一把刘珏,喝令他向天子跪拜乞怜,说这不肖子顽劣不驯,请天子代为管教,若伺候得不好,任由天子处置,便是打死了,也是他的命。

刘傲诧异望向王莽,心说这闹的哪一出?我要他这么大一个儿子作什么?可王莽只顾紧盯着刘珏,全没在意刘傲的眼色。刘傲只好挥手道:“不必,朕不缺人伺候。”刘元待要再劝,王莽已冲他伸手说“王爷请”。父子俩只得谢恩告退。

人一走,刘傲叉腰抱怨道:“我说你怎么回事?你抢人家东西干嘛?闹这一出,害得我都没好意思叫他把土地都吐出来!”王莽震惊失语,嘴张了又闭,终于还是耐着性子回道:“陛下恕罪,此人老奸巨猾,不得不防。如今他做出这副姿态,陛下若坚持收回封土,势必触犯宗室众怒,难以收场,故而只得暂且放他一马。”刘傲噘嘴道:“这算什么?折腾这一趟,什么也没办成不说,还平白得罪人。”忽又回头问他,“欸,那个刘元为何要把儿子送来,当质子吗?他不会就这一个儿子吧?”

“陛下当真不知?”王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心道你不知你“爱好男色”名声在外?“河间王刘元共十四子、九女,儿孙满堂。臣此前从未听过‘刘珏’名号,想来他娘亲身份低微,他们母子并不受宠。”王莽不好说得太过露骨,只得言尽于此。刘傲正偏头琢磨刘元究竟为何送儿子来,王莽又从箱里拎出一卷竹简,念与他听。

却说刘元由刘珏搀扶着,一步一崴走出未央宫。到了没人的地方,刘元将手一甩,恶声骂道:“没用的东西!丧眉耷眼的,连点儿笑模样儿都没有,那浮浪子如何看得上你?同你娘一样,上不得台面的贱货!”刘珏咬牙忍耐,沉默却激起刘元更大的怒火,扬手照他脸上便是一耳光:“三棍子打不出一声响屁的蠢货!整天这付讨债模样,平添晦气!你给我听好了,此番领你进京,便没打算带你回去。若不能进宫,你便死在外头罢!”

说话间行至西安门前,恰逢淳于长率队巡防路过。刘元刚进京便听闻淳于长领了卫尉、一步登天,如今狭路相逢,急忙换上笑脸,拱手行礼道贺。淳于长见刘珏眼含热泪、半边脸上一个鲜红的五指印,便知这后生才挨了家翁教训,好心劝道:“令郎好俊一张脸,王爷如何忍心下手?孩子还小,能有什么大错?”刘元嗐声叹道:“这糊涂东西!进了宫,腰里竟还别着根笛子,叫王侍郎搜出来,撅折了。亏得陛下宽仁体谅,我这条老命,好险没交待在这不孝子手上!”淳于长哈哈笑了,心道换作是我在场,撅折的可就不是笛子了,这一巴掌真不冤枉。于是拍了拍刘珏肩膀,转身要走。

刘元这老狐狸,眼一转,又生出新的主意来。他伸手拖住淳于长衣襟,凑近陪笑道:“淳于将军宅心仁厚,老夫斗胆,有个不情之请:这孩儿粗蠢顽劣,老夫早想将他逐出家门,令他受些历练。今日幸与淳于将军有缘相遇,不如您就收了他,叫他到您麾下牵马、倒灰桶,勉强当个人用吧。”

淳于长一想便知这老东西作何打算,不禁对这毛头小子心生怜悯。又见刘珏面容清正,气质刚强,是个有骨气的好苗子,未必不能为我所用,于是伸手在刘珏大臂上重重拍了两掌,笑道:“想来你阿翁儿子太多,不懂珍惜,这么好的孩儿,当个物件随手送人?”

这话说得刘元面上难堪,可眼下淳于长风头正劲,刘珏若跟着淳于长,便有许多机会出现在天子面前,早晚能爬上龙床。因而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涎脸请求再三。淳于长假装勉为其难,叹了又叹,才令刘珏向他阿翁磕头道别。刘珏起身时又红了眼圈,刘元却并无丝毫不舍之情,淳于长见状暗自感慨,“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分明是一句屁话。

那边厢,刘傲在龙椅上不停变换姿势,一会儿翘起二郎腿,一会儿抱住双膝,抓耳挠腮,静不下来。王莽念完一扎竹简,未及开口探询他意见,他便又抢先问道:“巨君怎么看?”

“何事怎么看?”王莽冷脸逼视道,“陛下可曾听清臣方才所言?”刘傲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干脆破罐破摔,仰面一瘫道:“听不懂,不想听。你不是外戚吗?你就干政呗,朕准你干政。”王莽将竹简重重投入箱中,蹙眉才要发作,却见淳于长迈进殿来。

“臣恭请圣安。”淳于长跪拜行礼,笑呵呵道,“臣听闻陛下龙体初愈,心中甚喜,不宣而进,望陛下宽恕。”刘傲巴不得他来打岔,坐起来招呼道:“来来,淳于将军,你看,朕身上才松快些,这人便来给朕添堵——”王莽闻言闭目叹息,躬身告退。

淳于长笑道:“陛下辛苦。王侍郎勤苦惯了,并非存心与陛下为难。不过臣以为,陛下大病初愈,不宜过度操劳,还须多多将养身心、劳逸结合才好。”刘傲连连点头,乐得见牙不见眼。

淳于长又冲他使眼色道:“近日臣新养的乐伎排了一支编钟曲,其声恢宏,动人心魄。然编钟沉重,不便入宫。臣原想着,择吉日跪请陛下屈尊驾临,指点一二……”

“择日不如撞日,朕躺得昏钝,正欲活动活动筋骨。”刘傲急忙接茬儿,“你只管下去安排。”淳于长抿嘴称“喏”,君臣二人交换一个投契的眼神,各自暗喜。

王莽一条腿刚迈出殿门,听见这两人一唱一和、才大病初愈又商量着出去胡浪,不免来气。淳于长在身后紧着叫他,追到石阶下,才终于把他拉住。

淳于长宅邸在宣平门大道上一处高墙大院内,因天子驾临,坊内净街清道,满地兵丁;院中雕梁画壁,香风郁郁,丝竹之声萦绕。刘傲迈进正堂,众人齐齐跪拜山呼。他说了声“平身”,落座后定睛一看,左首那人竟是几日未曾露面的张放。

王莽也在列。刘傲瞅他一眼,见他一张俊脸又阴沉着,刚要出声揶揄他两句,却听淳于长举杯跪道:“陛下纡尊驾临,臣舍下蓬荜生辉。陛下承天之佑,不药而愈,天下幸甚、万民幸甚。今日臣斗胆谨以此酒敬天地神明、谢祖宗英灵,恭祝陛下吉星高照,福寿无疆。”

刘傲将面前玉壶拎起,自斟一杯一饮而尽。淳于长转头冲张放道:“烦请王爷为陛下满杯。”张放竟不动身,却美目一翻,骄矜道:“臣哪敢沾边。臣不来,陛下身心康泰;臣一来,倒把病招来了。”刘傲一听这话,便知他在怄气,却懒得哄他,只冷淡笑了笑,不置一词。倒把张放晾在当下,好不尴尬。

淳于长只得出来收拾场面,强笑道:“你这泼皮,陛下病痛中随口一句,倒被你拿住。不是天子身边亲近之人,且捡不着这句骂哩。”张放才讨了没趣,不敢再拿乔做作,赶紧以膝作脚,跪擎一杯向天子敬上。

此时王莽却浑然不知,懵懵然神游天外。实情是他实在太困了,睁着眼就打起盹儿来。那晚浸入冰水为天子降温后,次日一早他回到家,便也病倒了。同天子一样高烧寒颤不说,因周身关节被寒湿侵蚀,他身上每一寸骨头肌肉都酸软胀痛,僵僵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老母亲年迈体弱,也需要人侍奉,嫂嫂照顾幼子之余为他们打点好一日三餐,已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再多照应。因而太医开了药来,却无人为他煎熬喂服;他疼得如被针扎,一分一秒也睡不着,只得咬牙硬挺过这两天一夜。

今早终于退了烧,才眯瞪不到一个时辰,叔父王音便派人来叫。他不敢耽搁,急忙盥洗更衣,饿着肚子入宫送奏章。又被天子留下念本,直到此时才得以坐下歇歇。

“巨君。”天子一声召唤,将王莽从浅梦中唤醒。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天子不理跪在面前的张放,却冲王莽吩咐道:“替朕饮了这杯。”

王莽不知自己打盹儿睡过去多久,以为错过了什么要紧的话,赶忙下位行礼,从张放手中接过铜盏。正待要饮,却瞥见张放直直瞪着他,眼里满是冰冷怨念。

“臣不敢僭越。”王莽只得面朝天子下跪,将铜盏双手举过头顶,垂眼道,“承侯爷盛情,臣借此酒敬祝陛下龙体康健,福泽延绵。陛下请。”

这回刘傲痛快伸手接过,仰脖一饮而尽,随即将手边那壶清酿拎起来递给王莽,笑道:“喏,这酒甜,你喝朕的。别总沉着张脸,哪来那么多气可生,嗯?”

张放见状美目一怔,脸色大变。淳于长攒这一局,原是为天子与张放说合。张放素来恃宠而骄,莫名挨天子一句攮搡,气得回家掉了一宿眼泪;又听宫人传出消息,说王莽趁机爬上龙榻、与陛下赤身搂抱在一起,直恨得捶胸顿足,却碍于长信宫禁令,不能随意入宫。他只能跑来淳于长府上哭诉,淳于长禁不住他撒娇歪缠,便替他做此酒宴,将天子邀出宫来。可看这意思,天子竟将旧日恩爱抛诸脑后,连张放敬的酒都不接,只一门心思与王莽勾调。

王莽连声道“惶恐”,跪拜谢恩后,回座瞧见张放脸上一言难尽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

淳于长命人抬上编钟,十几名乐伎以埙、筝为伴,敲奏一曲《玄鸟》,又一曲《破阵》。其声空灵悠远,或雄浑激荡,刘傲深受震撼,陶陶然如痴如醉,全没在意一旁状况。

张放心中有气,闷头自斟自饮,不大会儿功夫便将自己灌得烂醉。淳于长见事不妙,便来到张放身旁,劝他少饮几杯。张放哪肯听劝,淳于长只得一面哄,一面将他案上酒壶抢下拿走。不料此举竟惹恼了张放,他起身一步一摇扑到王莽案前,伸手要夺王莽面前那盏玉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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