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小弟子们都自发自觉地尊敬他,连着他带回来的猫儿和银雪也是,他不常笑,面如冠玉,常带清辉,仿佛不属于这个俗世。银雪因绝情弃爱,反而修得比他还深,已是个规规矩矩的小道士,因天资出众被一位师伯收入门下,现在按例要叫他师兄。猫儿生性活泼,经他关怀照料,已经能如鱼得水行走四方,在山下一座小酒楼当了掌柜,时常回来给山门中人提供江湖情报。葛罗浮近日在山上主持祖师祭礼,父亲身体不好,这事就全交给了他。祭礼后他占星起卦,结果星盘失灵,茭杯碎裂,葛罗浮当即便手指一抽,直觉要有大祸临头。果不其然,猫儿连夜上山告诉他一个大消息:“楚鼎鸣又被人刺杀了!”葛罗浮看着猫儿因兴奋而亮闪闪的大眼睛,失笑:“他哪天不被刺杀?”依楚鼎鸣的性格,他固然能披上一层人皮,但内里人渣的本性是掩盖不了的,虽然他撑住了天机阁,但天机阁门人也每天都在战战兢兢,生怕被阁主作死。所以刺杀他的人有敌对者,也有受不了他所以反叛的下属,更有被他弃如敝履的无数个可怜情人。偏偏世上就是有傻子,总有自视甚高者认为能征服淬了毒的楚阁主,楚阁主对各种引诱也来者不拒,但次次都是他大笑离场,留别人被掏空了心肺。猫儿却摇了摇头,咬着茶杯边沿笑得乐不可支:“哪次他也没伤筋动骨过,但这次不同。”这话倒是真的,就连葛罗浮被他背叛的那次,楚鼎鸣本人也没受伤。葛罗浮终于有点好奇:“哦?”“这次他可是重伤了,因为伤他的人据说、据说是他的爱人。”猫儿做了个鬼脸:“这话太可笑了,要说是爱人,我看还不如说是他自己苦肉计算计别人呢。”经过这些年的成长,猫儿已经很明白楚鼎鸣的秉性。葛罗浮挑眉:“详细讲讲。”猫儿犹豫地看了看他,葛罗浮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道:“我对他没有半点余情,我只是好奇,谁倒了八辈子血霉被他爱上?”猫儿这才放心,对他徐徐道来。楚鼎鸣遇到的命中魔煞有个好听的名字,但葛罗浮想那大概不是真名,所以猫儿也只叫他作“杀手”。楚鼎鸣参加旁人婚宴时着了道,那场婚宴的新娘原本和楚鼎鸣有过一段,之后心死如灰,万般无奈下想出了嫁给别人刺激他嫉妒的馊主意,谁料楚鼎鸣根本不为所动,还亲切地祝她早生贵子,要多真诚有多真诚。新娘悲愤交加,自尽于当晚,本就对楚鼎鸣所为看不惯的新郎一怒之下关门闭户,要在自家的坞堡内将楚鼎鸣毙命。楚鼎鸣倒是不急,他带来的新情人先替他挡了一刀,本以为他会万分感动地救治自己,没想到他只可惜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玩弄人家感情,便把人家扔下,自顾自逃命去也。猫儿说得咬牙切齿,葛罗浮倒觉得有点怪异的亲切,楚鼎鸣真是没良心的十年如一日。“然后呢?”“那个杀手救了楚鼎鸣,而且很安静,没邀功,还能自保全身而退。楚鼎鸣这才想起他来,调查发现他已经在身边护卫了五年了,不过因为长相平平人也低调,一直没得到重用。”葛罗浮似在听一出戏文,剥了个花生磕着:“让我猜猜,他此后一定给楚鼎鸣带来了很多惊喜?”猫儿撇嘴:“是,楚鼎鸣正好死了个没用的小情人,只能先拿他玩着,调他到身旁伺候。这说是赏赐,旁人都觉得是折磨。呸!”猫儿吐掉一个陈了的花生,愤愤地继续,“他先是让楚鼎鸣发现自己是易容的,真容俊朗无双,然后又被发现性情坚忍不多言,但每次都能避开楚鼎鸣恶意的陷阱不深陷,那位楚阁主当然来了兴趣。”“期间我听说他看起来还是动心了,楚鼎鸣利用这个给了他好几次难堪,但每次都是楚鼎鸣先坚持不住认输,而且他一受苦楚鼎鸣就莫名烦躁,谁敢亲近他楚鼎鸣也会发怒,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这次楚鼎鸣重伤,就是他反叛了。不过据说这个杀手的武功还不能和楚鼎鸣相比,楚鼎鸣明明有机会将他毙命于掌下,但却放了他一条生路,自己如今却是苟延残喘,不知道逃到了哪里。”葛罗浮意识到不对:“逃?他不在帝都?”“是,他本来打算带他的‘爱人’一起去拜见他的师父,江湖中人人咂舌,都说楚阁主也有被攻陷的一天,听起来还真像那些什么‘魔王虐爱傻大侠’的话本子,一波三折的。”“人家好好的话本肯定不是这么个名字。”“随便啦,就是在路上,他轻装简行,可能还有点‘害羞’,所以才中了杀手背后势力的埋伏,又被‘爱人’穿胸一剑。人家怕他死不了,补了好几下呢,他现在就是活着,恐怕也不能运功了。”“想来他的属下们定是不安分得很。”“自然,这么个煞星没了,大家都蠢蠢欲动,恐怕没什么人会真心去找他。”猫儿幸灾乐祸地拍掌而笑:“他恐怕要自生自灭啰。”葛罗浮想了想他那碎了的茭杯,眉心一跳,笑不出来。银雪近年已很少开口说话,但这次连他都和猫儿一起提议,要不要趁机给楚鼎鸣好看。葛罗浮却摇了摇头:“看他气运,仍是凶煞之气,刑克不分敌友,这不是杀他的好时机。”思来想去,葛罗浮决定借闭关的名头,住到后山自己的小茅草屋里去,那里人迹稀少,他相信他会等来该来的人。不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带上了银雪。葛罗浮终于打磨好一对新茭杯的夜里,他有些欢喜地和银雪蒸了道家五香糕,松仁、芡实、人参、茯苓等药材细细打磨出松软蒸糕,带着樟香和果仁清苦,是自小吃惯了的药点。他遣药童去取在山门大灶里蒸好的糕,药童不多时便回来了,深深伛偻着背。葛罗浮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了手中的书,闲闲散散靠在竹椅上:“我的药童身上可没有这股血腥气。”那药童笑了,警惕地望了一眼四下无人,随即便开始伸展骨骼,发出一阵阵“咔嚓嚓”的声响,不多时身量恢复如常,开口一句:“多谢款待。”葛罗浮了然地伸手去拿食盒,果然空空如也,盘子上还留着几点粉末。他蒸药点是为了自己吃,倒不是为着这人会来,但楚鼎鸣显然知道此物对他的伤势有益,毕竟葛罗浮用的可是山上天生天养的老参,故而统统吃了下去。楚鼎鸣笑微微的,风度不改容颜未老,是个靠伤害别人延命的疯子:“只有我一个人。”葛罗浮一哂,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这是他自作多情的误会:“你不用取信于我,你带不带手下我都不会相信你。”楚鼎鸣口中还有松仁香气,浅淡而不散,像极了葛罗浮初见时给他的印象,而尽这人越发风姿韶秀了。他深深打量着葛罗浮,端起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只以为葛罗浮是等着他来,口是心非:“践行承诺倒不用你信我,我信你便可。”“阁下还真转性成情圣了?”葛罗浮倾身向前,嘲讽地看他。楚鼎鸣就喜欢他这个样子,好像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所掌控:“你猜呢?”葛罗浮用目光把他大卸八块,半晌,冷淡道:“你是中了蛊吧。”楚鼎鸣瞳孔一缩,眼中变换过怀疑、惊讶,欣悦等种种情绪,终归于浮夸的戏谑:“有人告诉你?”“我猜的。你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因为你的心里有毒。“葛罗浮看着他的胸膛笑了:“给你下情蛊,可谓是以毒攻毒。”“你猜的没错。”楚鼎鸣缓缓道:“我知道事情不对头,也多次对他起了杀念,但临到关头我就是下不去手。倒不是你们常人所谓的‘百感交集’,单纯只是心头剧痛,就好像他在我心里吊了个绞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