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娘您这话问的,瞧瞧这礼单,那可算是咱桃儿上辈子积了德啊……”
妇人的声音突然中断,屋里头一时间沉默下来。
说媒的见多识广,走上前替福大娘拍背,一边缓声道:“莫怪婆子我多嘴,这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些个年轻后生有几个有这能耐,你家媳妇儿说话急,可这礼单上的真金白银,说是桃儿的福分,也是话糙理不糙。”
“唉,可那乔立都有五十好几了吧……”
“老嫂嫂啊!”说媒的一声高叹,“实话说了吧,乔大爷年前就同我说了这事。他实在是中意你家桃儿,若是能成,这聘金再加二分也成的。您可好好掂量吧!”
“哎呦!娘啊,您还犹豫些什么?大好良缘难不成还要推了,福宏正你个死人,说句话啊……”
听到这里,门外的福桃儿全明白了过来。她顿时遍体生寒,心底里颤得险些坐倒在地去。
失魂落魄地绕开主屋,福桃儿还未进得自己的西屋,酸涩的泪珠便顷刻间滑落下来。
那乔立是这一片有名的肉贩,杀猪宰羊的比普通人家要殷实不少。只是他外孙子都已然开蒙,瞧着老迈凶恶的很。
自己虽然丑胖无盐,却也不愿嫁个年纪比爹娘还大的屠夫。
其实福桃儿并非这家亲女,十二年前民变,是福秀才将她捡了回来。原本是打算给自家儿子做个童养媳,却因年齿相差九岁,那福宏正又不怎么看得上貌丑的妹子,后来也就作罢。
老夫妻待她还算过得去,吃喝上也不曾苛待。特别是福秀才在世的时候,还教了她识文断字。可三年前大哥娶了嫂嫂后,福桃儿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梁氏无所出,又不知怎的知道了童养媳那段,便总是含酸泛妒地拿捏福桃儿。初时,只是缺衣少食,生活上苛待她。大哥全然偏袒嫂子,福桃儿顾着家里,便能避则避,能忍则忍,时日久了,梁氏看出了她性子,倒也好说话了许多。
只是这一年里,梁氏突然对她的婚事上心起来,还总是拿着剩饭剩菜,逼着她多吃喝,说要养的白胖些才好嫁人……
往常买肉怕她私藏,总是梁氏自个儿去街上买。这半年却好,一月里竟有个次叫福桃儿去割肉,还指明了必要乔屠夫那儿的。
谁知她私底下究竟是做了多少筹谋。
想到来日灰暗无望,哭声渐渐难收。
“这哭的倒像我这做嫂嫂的要卖了你似的。”妇人摇曳着高挑身姿,半倚在门边,凉凉地剔了剔指甲,“年前叫给你大哥生个孩子,你不愿。如今儿,这去处倒是不赖。”
妇人一开口,福桃儿便立刻收敛心神,一抹脸,那泪珠儿便都忍了回去。
“大嫂,我还不想嫁人……”
“呵,说的轻巧。”梁氏嗤笑着狠狠看了她一眼,“乔老爷竟然肯为你这么个毛丫头出200两聘金,娘都无话了。”
福大娘的病是痨症,若是每年20两银子好药材吊着,恐怕还是有机会再活个十数年。想到这里,福桃儿愣在塌上,她心底里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原来她从生到死,真的只是一个人。这种无家可归的孤寂感重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浓重。
其实娘的病,虽然耗费厉害,一家人省吃俭用些,也勉强能凑的出来。原以为这般荒唐的恶姻缘娘总会拦着……
看着少女肿胖菜色的小脸怔楞悲苦,梁氏才终于从嫉恨里寻回了些快意。银钱自然是要的,可她也实在想不通,这么个丑胖的丫头哪里能值200两?就连她当年嫁来,公爹还在的时候,那天价的聘金也不过要了99两罢了。
有意再讥讽挖苦她两句,梁氏转念一想那聘金最好能给她乡下弟弟,将来最好再叫乔姑爷省了家里药钱。这么看来,这小妮子往后倒是不能再开罪了。
婚姻大事皆在父母,媒婆说定了三日后来下聘,便一脸喜色地离开了。
日影斜斜的黄昏时分,福桃儿抱着一大盆脏衣去桥下浆洗。她放了捣衣木杵,怔怔地望着悠悠远去的河水,一时间悲从中来。
阿娘竟然叫她嫁个贩肉的老汉,为了200两银子,他们竟然要卖了她!
正出神间,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容荷晚穿了件鹅黄色的罩纱薄裳,神情极是娇憨快意。
“桃桃!”她露齿甜笑,将今日雅间那公子的事都说与了好友。
原来那公子是晋商,是小本生意。胜在人才品貌出众,且还未娶妻。容家只剩个酒徒赌鬼的阿爹,她也倾心于人,那公子便用150两作了聘金,轻易便过了容老爹的关。
“怎么前儿未听你提过?”福桃儿心下疑虑,只问了一句,那容荷晚便嘟了嘴满不在乎,还打趣她不知女儿心。
说着便免不了要提到乔老爷下聘的事,容荷晚听了,当场便要发作。她柳眉倒竖,直把福家上下问候了遍:“200两?你等我去问问明郎,先与你凑个50两总有的。你方才在这儿,莫不是要寻短见?!”
在福桃儿的再三保证下,容荷晚才勉强离去想法子。
等人走了,福桃儿长叹一口,听阿爹说,他捡着自己的时候,她便是坐在眼前这个洗衣的大木盆里,在湍急的河水里摇摇欲坠地飘向岸边。
手边雕绘着方胜莲花纹的木盆用料不俗,却早已在十余年岁月的磋磨中印上了无量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