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银签,不知道是不是手不稳,签条在桌上磕出声响。在他平常不会如此。他半跪在床边:“千岁觉得身上怎麽样?可是要小解?”我的手在被子外面,握住他的手。或是我体温太高,觉得他的手冰凉匝人。121“明宇,是怎麽死的?”他猛的起头来,一双眼死死的惊惧的盯著我。“告诉我吧……”我慢慢的闭一眼,等那眩晕的感觉过去,重新又睁开:“总不能瞒我一世。”他不停的叩头,一下一下怦然有声的撞在脚踏上,声音里带著绝望的呜咽,只说道:“公子……您不要问了……”我慢慢的移过手去,覆在他的额上:“小陈,你要不说,我只能去问杨简,或者去问皇帝……他们大概都不会告诉我实话。你对明宇那麽忠诚,我只相信你说的……你告诉我。”他抓住我手,下唇咬破流血,满脸涕泪:“公子,公子……明公子让我死也不要告诉你……他那麽用心良苦,你何必一定要问……”我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伏在枕上喘了两口气:“他是怎麽死的?”小陈嘴合得死死的,一言不发。我松开他手腕,抓起枕畔的长簪抵在喉间,微一用力,尖锋刺进皮肉。他吓得向前一扑,我手紧了一紧,他又慌得後退:“公子,公子……你别!”我定定看著他:“你……说吧。”眼前一阵又一阵的黑,心里冷静的自己都觉得讶异。小陈重重叩了两个头,颤声道:“公,公子。那一次皇上将公子带回,却在半途遇险,皇上身受重伤,死里逃生……全是明公子舍命相救的。公子早逃了出去,可是我们谁也不知道。皇上落入逆贼之手,明公子认定公子一定也同时遇险,一人独挑魔教与叛军六大高手……”我耳中嗡然一声,身子向一边侧过去,额角重重磕在了床栏上。小陈急著直身想要扶我,我睁开眼,死死握住那根簪:“後来呢?”他胡乱抹一把脸,话语已经不成人声:“公子找到皇上的时候,明公子已经伤势……极重,与皇上相较,其实……杨统领後来告诉了我,皇上尽是外伤,受冻过僵。可是明公子看起来尚好,其实,已经……六脉俱损,七弦皆断……只是凭一口气撑著……”我眼前全是黑的,一口气也吸不进,耳朵里嗡嗡的全是异声。手一软,长簪坠地,叮一声响,断了。小陈扑上来抱住我:“公子,公子……你千万保重!明公子他所以走的绝决,就是不想你知道他……”“是……”我虚弱的喘出一口气,居然笑出声来:“是,他是爲我好,爲我才走,爲我而死……”小陈松一松手,身子向後靠一靠,眼里全是恐惧。我缓过气来,重重向後倒在枕上:“他葬在了哪里?”小陈犹疑半晌,慢慢说:“就在……碧桐宫里。杨统领……负责的这事情,大约明公子他自己择定了那里……做埋骨之处。”我合上眼,无力地说:“你下去吧。”他急道:“公子……”我转头向床里,哑声说:“你下去吧,我不会就这麽死掉的。不过是风寒……怎麽会死人。”他在床前盘恒良久,走时把床前那跌断的簪子也拾去了。我睁开眼,看著一片昏黄的帐子上,浮著隐隐的暗花。是假的……都是假的吧。明宇怎麽会死,怎麽会……他,明明是抛弃我了,不要我了,才走的,不是吗……怎麽会死呢?他武功那麽好,怎麽会的……不会的……我慢慢咬住拳头,堵住急欲爆炸一样的喘息。胸口痛得象是要裂开一样,乱哄哄的许多声音在耳边滚过去,一次又一次,一重又一重。“明公子死了一年多,尸骨早都寒了……”“他这样爲了白公子,受那麽重的伤一个人孤零零的赴死,白公子却……”我却一点也不知道……我什麽也不知道,明宇,你什麽都不说。我早该知道,你那麽了解我,你知道我心中每一个纵然最细微的转折和念头。怎麽会在那时弃我而去。我却那麽蠢,那麽蠢,我相信他是因爲失望才走……我竟然相信……明宇是爲了要维持一份完整的情爱,要离开这些纷杂的纠葛,才弃我而去……牙齿陷进肉里,我紧紧堵住自己的口。我爲什麽要哭。明宇临走之时的绝决还历历在目,他都没有哭,我又爲什麽要哭?可是心里乱窜的寒冷火热悲愤绝望……象是岩层下突涌的岩浆,灼到哪里,哪里便是鲜血淋漓,痛楚难当。明宇,明宇,你好狠!你真的好狠!你连死也不让我知道,一面也不见我,一直一直把我瞒在鼓里!明宇,你究竟要我怎麽样?难道那时你已经决定把我推给了龙成天?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你怎麽可以这样对我,一切的真相都埋藏起来,只给我看你想让我看到的,知道的……你知道什麽对我是最好的麽?你已经替我决定了未来的路途麽?你问过我麽?你什麽都不告诉我……爲什麽要这样对我!爲什麽要对我好!爲什麽要背著我偷偷一个人去死!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你会这样的爱我……爲了我拼命,却让我留在龙成天身边……明宇,你怎麽可以死!爲什麽把我一个人留下,什麽也不知道,懵懂而茫然的怨恨著,接受著命运的捉弄!血味弥漫,我哭不出来。我流不出泪。明宇,你……在碧桐宫之下沈睡了麽?那里那麽冷清,爲什麽不回江南的烟雨柳深处去呢?折扇摇风,青衣淡泊,那里的水土,你不是也喜欢的吗?碧桐宫里有什麽让你留恋呢?那里只有一间陋室,透风的窗,已经破败的屋宇,生苔的石阶。那里冷得让人心悸。明宇,明宇,你回那里做什麽呢?那里只有偶尔的明亮干爽,那时候,你或许会摊开宣纸,紫毫蘸墨,写一副字。你一个人,写给谁看呢?不过,当时教我用笔,研墨,把你那样好脾气的人都气到发火……明宇,你还记得当时的事情,是不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那时的每一件事,你也一定是记得,对不对?那个对你来说是受苦的囚牢的地方,爲什麽你还要最後回到那里去?你去找什麽?明宇,你真的不要我了麽?死死盯著黑暗的帐顶,眼睛酸热痛楚,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明宇……已经死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不知道地方……在我以爲他已经天高地远任逍遥的时候,在我以爲他可能寻到新的快乐与情人的时候……在我自以爲是,守在龙成天身边的时候。明宇,无声消逝了,如夜露一般,不见晨曦的光亮。明宇,明宇!我蜷成一团,缩在空旷的寝殿里,无法哭泣。明宇。122小陈小心翼翼的掀开一角被子,久违的光亮刺得我眼睛巨痛,本能的眯了起来,身体反而蜷得更紧。“千岁,天亮了,您要起身麽?”天亮了?我木然的点头,小陈的动作殷勤妥贴,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我披上袍子,盘膝坐在榻上运功。绵薄的真力在经脉间流淌运行,暖意融融贯注全身。睁开眼时,精神好了许多,小陈正跪在脚边,看到我的神色,明显是松了一大口气,双手托著青瓷盘子,一层碎冰上置著块叠得整齐的雪白汗巾。我看他,他低头不敢与我对视:“您……可要敷一下眼睛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