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越斓阴测测看了他一眼,朱唇勾起不明弧度:“沈元歌么,和她娘亲倒是挺像的。”燕越楼一口酒没喷出来:“长姐,我可是真拿她当大姐姐!”“有意思,小弟弟现在开始肖想大姐姐的亲女儿了。”“……你真是有仇必报。”燕越斓端着酒杯轻笑,别开脸去,须臾,抬手压了下眼角,丹红欲滴的指甲里旋即多了一颗水珠。甄景嵘,山长水远,久违了。燕越楼不敢再惹她,不想才安生坐回自己的位子上,金殿上的皇帝便发话了:“越楼贤侄,看你和长姐聊的愉快,在说什么好事?”燕越楼被长姐损的蔫巴巴的精神为之一振,笑道:“陛下,长姐说听闻这里有处宫苑唤作朱颜玉窟,恍若仙境,十分向往。”刚说出这句话,燕越楼就感觉有一道阴冷而带着笑的目光沿着脊梁骨一寸寸爬了上来。他扯扯唇角,不知悔改,没办法,据说哪里有五百佳丽,三千多幅美人图,他太想看了:“不知小王有没有这个眼福。”老皇帝大笑:“这有何妨,待撤了宴席,寡人随你一同去。”燕越楼心愿得偿,头一次真心诚意的拱手谢了恩。朱颜玉窟在宫后苑,是一栋六层高的阁楼,真真正正称得上是与玉砌雕阑,上下金碧,各色美人绘成图画悬于顶阁间,或手持泥金扇,或做燕鼓上舞,或有仙子翩跹云间,可谓尽态极妍,暖香在曲折廊梯上丝丝缕缕的徘徊不散,人入其中,恍然有脱离凡世之感,燕越楼随皇帝转了一圈,意料之中的销魂酥骨外,却又总觉得这感觉隔了一层,到不了心里去。燕越斓抱着暖手炉:“呵呵,矫情。”燕越楼:“……”一行人绕到偏殿,几个守在那里的小太监忙跪下行礼,皇帝心情不错,让他们起来:“钟画师可在?”其中一个道:“回陛下,钟大人现下就在阁中画室里,”他添上一句,“据说又有了新作。”皇帝笑道:“甚好,朕现在便去。”小太监爬起身,弓着腰带路,不多时便到了那个房间前,小太监拉长嗓子传了一句,门扇应声而开。房间分内外两室,内室是作画的地方,外室已经悬挂了几幅尚未装裱的图幅,多是天宫仙子之态,眉清目秀,体态优美,偏于清雅,皇帝似乎不好这一口,只略略扫了几眼便过了,一转身,发现墙壁上挂着古代四美的图,头一个便是西子浣纱。燕越楼眼皮子一跳。皇帝也眯了眯眼睛:“这一幅似乎与传统的浣纱图不大一样呢。”燕越楼心道这不是废话,人家西子都临水抱纱,你见过把纱放在一边抱琵琶的吗?何况这容貌体态,虽颜色神韵尚不及半,可一看就是甄府那位。胡闹。不过该说不说,画还是不错。云水潇竹仅用笔墨渲染,画中人临水而坐,体弱不胜,借力斜撑在琵琶上,裙幅和一段纱漫在水里,倒影虚虚渺渺,五官因江边薄雾看不大清楚,但是能隐隐看见她眼角下点了一颗米痣,宛若朱泪,一眼望去,似有悲戚神态,整幅画都给人一种凄清荒凉的感觉。这画里哪一样挑出去,都和外面的精致富丽格格不入,皇帝眯了眯眼,问出了方才燕越楼暗忖的问题。钟祁玉道:“回陛下,城北苏皖西子喜弹此乐,擅悲凉之曲。”一旁随行的黄尤脸色蓦地一变,这才知道画里的人竟是沈元歌,旋即带了不屑的怒气,圣驾跟前又不敢表露出来,道:“皇上,容奴婢多嘴一句,奴婢曾在宋老太太的寿宴上见过这所谓的苏皖西子一面,其人貌若无盐,分明是担了虚名。”皇帝本就好辉煌富贵之风,脸色更沉了几分。黄尤拿出平日给他挑拣美人的那一套:“何况此女眼下垂痣,薄命之相,于龙脉不利。”皇帝听完,皱眉看了钟祁玉一眼:“画师为何要将这种女子的画像悬于阁内?”钟祁玉面色一顿,跪下道:“陛下明鉴,微臣并未将这画挂出室外。只是微臣作想,所谓美人千面,阁中多雍容富丽的颜色,微臣偶尔得见沈氏,觉得有些不同,才随意画就以做练笔,权当一试,不知会为陛下所厌,陛下恕罪。”皇帝神色略微和缓,道:“朕不喜欢,把画撤走,以后玉窟内不许再出现这种东西。”燕越楼看了一眼画像,想到什么,忽地无声笑了。甄府家宴过后,甄母照例吩咐人出门给穷苦人家施粥,因着今天早晨的事,姜氏她们心里都不大舒坦,悄声埋怨:“那点赏赐分主子们一人都不够一口,还有心看顾别人。”甄景为沉沉看了她一眼。姜氏低头,不说话了。沈元歌道:“姥姥不宜受凉,就让我和弟弟去看着粥棚吧。”沈兆麟一直以为上京安定富庶,直到他来到外城,看见来领救济的人排成的长龙时,才实实在在感觉到了眼前场景给自己带来的冲击。先前因为战乱,先皇命人在京城的各个地方都搭建了用以分粮的粥棚,大乱平息后,这些设施没有拆去,已备天灾和有救济家训的大族之用,很多府上都有腊八施粥的规矩,只要前往官府报备一下就能用了。近年愿意分济的家族越来越少,根本不用担心粥棚不够。冰天雪地里,衣衫褴褛翘首以盼的人随处可见,乞丐,孤儿,鳏独,见到有新施粥的人家来,都蜂拥而至,若非有家丁维持,长龙都排不成型。即便如此,仍有许多妇孺老弱跟不上趟,只能跟在队伍末尾——粥粮有限,这样的,即便等上一天,十有八九也只能饿肚子了。沈兆麟脸色发白:“京城向来繁华热闹,我真没想到,穷苦人家竟然这样多。”沈元歌道:“因为只有能站在明面,让你看见的人,才有资格吃饱穿暖,提笼架鸟,穷人富者良田千亩,穷者无立锥之地,这话说的对极了,无立锥之地,不等于凭空消失,他们平日只能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穷死,饿死,都不为世人所知,也只有这个节日,能让人看到一点真实的东西。”沈兆麟看到一只枯黑干瘦的手伸过来,如获至宝地捧走那碗白粥,耳边响起狼吞虎咽的声音,心里窝的发紧:“可玄甫之乱都已经过去十七年了…天子脚下的京城尚且如此,别的地方,岂非更加厉害。”雪地里突然响起异动,原是有个小乞丐站了个好位置,施粥时又跑的快,抓了两个热膜,跑到一边吃时却被两个少年给抢了,小孩儿同他们撕扯,没能抢回来,耳朵反倒被挠去了一块,坐在雪地上哭,血还滴滴答答的淌。人人都紧盯着粥棚里那两口饭,没人管他。沈兆麟皱眉,从篮里摸出一个,准确无误地掷进他怀里,小乞丐本能地紧紧抓住,也不看是从哪里飞来的,拼命就往嘴里塞,沈兆麟看着他吃完,收紧了手,似在自问,“就没人能结束这一切么?”沈元歌垂着目,不去看眼前景象,边给萧廿递碗边道:“天下大同原本就是个梦,做好自己眼下能做的事吧。”萧廿利落地帮忙盛粥,他这边的队伍要比旁处快的多,听着她和沈兆麟的话,沉沉道:“君主无能,不能佑万民,将帅无用,不能卫家国,百姓无教,恃强而凌弱,乱矣。”他话中有锋锐的狠意,沈元歌手上动作顿了顿,抬头去看他:“你先前,可曾遇到过类似的事?”萧廿轻笑一声:“我会打铁,打猎,打架。你觉得呢?”沈元歌也冲他笑笑:“那就好。”旁边那架锅人挤的太多,沈元歌准备过去帮忙,被萧廿一把扣住了手腕:“你干什么去?”沈元歌一愣:“我去那边搭把手。”萧廿把她拽回身边:“不行,待在我这里,咱们两人能顶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