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天池恍恍惚惚地说,迷茫地望着吴舟,等待他的指引。“天池,跟我走。”吴舟拉着天池的手便走。程之方本能地跟进一步,却颓然放弃。他没有资格阻止吴舟,能够决定去从的,惟有天池自己。她想起了过去,她便获得自由,他再不能以她的心理医生与保护人自居。而天池,又怎会不从?这是她的吴舟哥哥,她自小顶礼膜拜的神,她曾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他的苏醒,永生永世,她只听命于他,只要他愿意带她走,便谁也不能阻止她的脚步。但是裴玲珑要阻止,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纪天池夺走自己的丈夫。她从英国赶回来打这一场婚姻保卫战,是抱定了宁死不败的决心的。纪天池,这个阴魂不散的邻家小妹,从她第一天见到她起,便认定这是一个不简单的女孩。但是她从没把她看成对手,她没有自己的美丽聪慧,没有自己的身家学位,更没有自己的心机手段,她不过是个不曾盛开的花苞,未见世面的小丫头而已。直到那年她从英国回来同吴舟补行婚礼,才第一次正视天池,意识到她对于吴舟的份量再不像从前那样普通平凡。吴舟并不知道这一年里天池对他的照顾,但是裴玲珑却知道,她每次打越洋长途回国,都是由天池接听。她早已知道天池对吴舟不简单,却偏偏请天池做自己的伴娘,见证自己的婚姻,就是要她令行禁止,知难而退。她打了非常漂亮的一仗,成功地与吴舟双宿双飞,一直飞到了英国去。原以为天池总会一天天长大,总会有自己的婚姻与家庭,总会忘记初恋的青涩。却没有想到,一场阴差阳错的大病,竟然令她在苏醒之后又变回了当年的邻家小妹,而拥有了比小妹时代更加任性的资格与吸引。当吴舟提出离婚时,玲珑忍着怒气没有发作,却安静地提出,希望在他与天池会面之前,自己可以先和天池见一面。吴舟答应了,但是他不会想到妻子安排的“见面”会是如此隆重,几乎昭告天下;而玲珑,也怎么都没有想到丈夫竟会尾随而来,破坏她精心导演的这一出好戏。裴玲珑因愤怒而失态,因恐惧而失色,她忍不住伸手将天池猛地一扯,从吴舟的身边拉扯开来,尖叫:“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走!”天池惊惶,突如其来的记忆和瞬息万变的现实令她如同迷路的孩童般失措,扎撒着手本能地对着吴舟叫了一声:“吴舟哥哥……”“纪天池,你别再伪装了!”裴玲珑自己先撕去了所有的伪装,撕去高雅斯文的谈吐和雍容华贵的态度,气急败坏地骂道,“纪天池,你少在这里装疯卖傻!从小你就会装可怜儿,缠着吴舟哥哥长哥哥短地扮可爱;现在你还是这么无耻,自己的老公看不住,就去抢人家老公!你还要不要脸?”“裴玲珑,你住口!”吴舟拽过妻子,猛地挥起掌来,却终不忍心打下去。打老婆,是最没出息的男人才会做的事情,是为他所不耻的行径。然而他面对撒泼的妻子,除了打之外,竟无技可施。而玲珑已经满脸是泪,哭得稀里哗啦:“你打我?你想打我?吴舟,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死过去一年,是谁天长水远地给你寄钱寄药?好容易你醒过来了,什么本事也没有,我还不是巴巴地从英国赶回来跟你完婚?你倒好,三心两意,把个没人要的私生子当宝贝!她算什么东西?从小没爹没娘,来路不正,长大了又搞东搞西,已经结了婚,没过三天又离婚,躺在病床上也不安份,还要搭上一个心理医生为她跑前跑后,你以为她是纯情少女吗?她根本就是狐狸精……”“啪”的一声,裴玲珑乱七八糟的哭骂声被打断了。吴舟终究还是出手,终究还是重重掴出这一掌。裴玲珑整个人翻倒在蛋糕车上,带动了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更惊动了大厅里的一片唏嘘惊叫声。吴舟父母脸色大变,齐齐抢过来一左一右抓住儿子双臂,喝道:“不要打人!”琛儿和程之方则一左一右护住天池,指着裴玲珑喊:“不要骂人!”而天池早已呆了,自己结过婚?是人家的老婆?她是谁的老婆?又为什么离婚?她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却觉得仿佛是月夜走在丛林里,耳边是风声树声,四周黑黝黝,每一个奇形怪状的突起后面都藏着某种暗示和预兆,有无尽的可能性。她的生命的过去,也便是这样,有着无尽的可能性的。她渴望把它们一一照亮,看清楚,却又觉得害怕,担心所看到的自己不是所自以为的这个自己。说不定她是个坏女孩,以前杀过人,或者做过什么别的错事,所以才被父母抛弃了,又被丈夫遗弃,又或者她有过情人,甚至孩子……谁知道呢?她刚刚苏醒过来的心智又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在瞬间击毁了,泪眼朦胧中,她看不到任何的色彩,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是麻木地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似乎要带她走。是的,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远离开这些人这些事,再也不要回来。拉住天池的人是吴舟,他昂然地对每一个人宣布:“我要带天池走,再不让她受任何的伤害!谁也别想阻拦我们!”琛儿和程之方本来想拦在前面的,听到这话,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让了开去。在琛儿是衷心感动,纪姐姐爱了吴舟几乎半辈子,如今他终于愿意承担她,陪伴她,让她如愿,自己又怎忍阻拦?在程之方却是相形见绌,他与吴舟并不熟,见面的次数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五次,但是不知怎地,只要吴舟一出现,他就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忽然和天池离得好远好远,远到了天边儿上。而且天池见到吴舟时,那一种忽然焕发出来的光彩也令他自惭形秽——现在他是双重地自卑了,他且为自己找到一个充分的理由:吴舟和天池是一块长大的,他占据了她整个的心灵与梦境,他说要带她走,他如何拦,又怎么拦得住?要拦的人,仍然是裴玲珑。玲珑是不肯放弃的,在裴氏字典里,绝没有“输”这个字。纵然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她都不会让自己退出,看别人胜利。“吴舟,你敢走出一步,我死给你看!”裴玲珑从蛋糕堆里狼狈地爬起来,右手握着切蛋糕的刀子,搭在左腕上用力压下去,有血微微渗出,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洁白的蛋糕上,迅速被奶油吸收了。“玲珑,不要!”吴伯母禁不住这种刺激,尖叫起来,毕竟,这是自己的儿媳妇儿,毕竟,她叫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妈。她抱着媳妇,脸却朝着儿子,哭着喊:“舟呀,你要逼死你媳妇儿,还是要逼死你老妈?”这一声喊,却把天池喊醒了,她浑身一震,看着吴伯母老泪纵横的脸,心念模糊而杂沓,吴妈妈为什么哭?裴玲珑拿刀子做什么?她要自杀吗?因为自己抢了她的老公?自己的老公是谁?父母又是谁?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为何会众叛亲离至斯?她恨自己想不起那些过去,更恨自己可以记起的那些过去。过去宛如巨兽,想起得越多,便把自己吞噬得越多,等到记忆完全复苏,也许自己会尸骨无存。胸口疼得撕裂一般,脑子里更似有千军万马在踏。她茫然地看着屋子中的每个人,不,她不能跟吴舟哥哥走,他是人家的儿子,别人的老公,他是个好人,不可以和自己这个坏女人搅在一起。这屋子里,每个人和每个人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有自己才是多余的,多余的,是个弃儿,是被这个世界摒弃的,父母遗弃了自己,丈夫抛弃了自己,甚至连自己都曾一度放弃自己,沉睡两年!早知如此,何必醒来?何必醒来!混乱中,她听到裴玲珑向她飞来更加犀利的一刀:“纪天池,当着你公公婆婆的面,当着程医生的面,当着我的面,你都敢勾引吴舟,你还要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