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方几乎有些可怜自己。忽然间,他看到天池站起来拦住一个过路的男子在说什么,不禁大吃一惊,那男人也高大也英俊,却不是吴舟。莫非天池神经错乱,把随便经过的男人当成梦中人?顾不得自怜自艾,程之方从隐蔽处闪身出来跑向天池,刚好听到天池在对那男人说:“你是上海人?你还记得钟无颜吗?”男人的脸上闪过一阵忧伤悲悯:“当然记得,她是我的大学同学,不久前出车祸死了。你是哪位?”程之方更加吃惊,原来不是天池认错人,倒好似是遇见故人。偏偏那男人却又不认识天池。他按捺住好奇听天池说话。只听天池黯然地说,“那你知不知道,无颜一直默默地喜欢你?”“她跟你说的?”那英俊的男人益发悲痛,“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可是我有点猜到,直到她死的时候,我才有一点猜到……”程之方和琛儿齐齐叹息一声,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又是一个单相思的故事。天池与那个钟无颜,倒是同病相怜。只是,她们是怎么认识的呢?琛儿尤其惊异,她与天池多年来形影不离,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的左右手,她们的交际圈子完全重合,可从来没听说过她认识一个什么钟无颜啊。况且天池失忆了这么久,记不起自己的前夫,倒记得什么钟无颜,还有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上海男人,亏她是怎么认出他的。只听天池认真地对那男子说:“无颜一直想对你表白,可是你选了她的好朋友,她因为自卑而无法开口……为她烧点纸告祭她吧,她会听到的。她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希望你可以知道她的心。当她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她的灵魂便会安宁。”她的话如同绕口令,然而那男人听得很明白,红着眼圈向天池道谢告辞而去。留下琛儿和程之方,迫不及待地抢着发问:“这男人是谁?他明明不认识你,怎么你倒认识他?钟无颜又是谁?怎么我不知道这个人?你还记起来多少事……”天池举手投降:“等一等等一等,让我慢慢说好不好?”琛儿和程之方都不好意思地笑,一齐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天池。天池却又张口结舌,仿佛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也不认识钟无颜……”“什么?”程之方和琛儿一齐大叫起来。但是程之方立刻就敏感地意识到这里藏着一个绝大的医学奇迹,他兴奋得脸都红了,不敢催促天池,反而安抚琛儿,“别急,让天池慢慢说。”天池向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果然很慢很艰难地说:“我并不认识这两个人,可是,自从醒来后,我的脑子里就充满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好像是别人的思想闯进了我的脑子里。刚才,就在看到那个男人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不,应该说,是意识到一些事,我有种感觉,有个叫钟无颜的女孩子,她有很多话要说,借我的口替她说出来。我走向那个男人的时候,是没有经过考虑的,是一种本能,是钟无颜让我这样做的,是她求我,代她说出心声,完成心愿……”琛儿的眼睛都瞪圆了:“天啊,这太神了!如果我不是这么了解你,会以为自己在听天方夜谭!”程之方却紧张得几乎屏息:“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心理现象,甚至不仅仅属于心理领域——天池在沉睡醒来后,努力地寻找她自己的记忆的同时,竟也同时搜集到了别人的记忆,和别人的脑电波发生接轨,这就好像你在收听广播的时候,突然频道吻合,就收听到了其他电台的信息……”琛儿不耐烦地打断他:“才不要听你开讲坛呢。总之一句话,天池现在不仅是她自己,在她的记忆里,同时藏着好几个人,是吗?难怪我觉得她有点行动异常呢。也许那些表现,是属于其他人的。”程之方倒还没想到这一层,闻言颇感特别,不禁沉吟:“这样说也未尝没有道理,不过天池那些天外飞来的记忆也不全是没有原因的,钟无颜的暗恋和车祸,都和天池的某些记忆吻合,这就是她们的频道接轨之处了。所以天池在苦苦寻觅自己记忆的同时,就会接收到许多类似信息,也就有了别人的思想。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是一种心理迎合,就是寻找与自己相类似的人物命运或者性格模式来印证感官世界,爱因斯坦早已论证过,记忆是一种信息……”琛儿更不耐烦:“别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你先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很难说。照这样发展下去,会有两种可能:一是随着天池记忆一天天恢复,那些不属于她个人的记忆就会渐渐消失,还原一个完整的纪天池,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有些小孩子刚刚会说话时,会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仿佛是带着前生的记忆来到世上,但是慢慢长大懂事后,却把那些记忆都忘掉了,所以不足为怪,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二则恰恰相反,随着天池的记忆恢复,别人的记忆也渐渐清晰,于是天池的身体和思想里就会同时存在着完全不同的两个甚至几个人,有着完全不同的行为方式和多重人格,这在心理领域上是一个热门话题,目前国外许多精神科专家都专门组织研讨……”“换句话说就是精神分裂吧?”琛儿口快地打断。程之方又是一愣,如此解释“精神分裂”,同样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这可真是一个心理课题的大突破。他兴奋地搓着手,脑子里有一万个念头在转,倒一时沉默下来。天池自己反而不关心什么精神分裂,什么多重人格,经过这一上午的折腾,她的想法已经很清楚,望着琛儿坚定地请求:“琛儿,带我去上班好吗?无论记忆是否能完全恢复,我已经是个正常人了,不能总跟废人一样呆在家里等着吃残废餐。这对你们和对我自己都一样地不公平。”琛儿几乎要为这句话喝彩,并不是因为话本身有多么精彩,而是,说这话时天池那种坚定和自尊的神情让她知道,纪姐姐真的回来了。她含着泪也含着笑,向仍在发呆的程之方做个威胁的鬼脸,宣告:“你听到了吗?纪姐姐明天要和我一起去上班。这次,不管你同不同意,都只可以说好。明白吗?”天池没有等到吴舟。吴舟却终于等到了天池。可是,他也不敢冒然与她相认。是天池主动来电相约的,她提出要见一见吴伯伯,吴伯母,谢谢他们在自己生病期间对自己的照顾。她在电话里没有提到吴舟,并不知道他已经回国。吴舟决定不与她相见,可是他不能让自己不见她。他与父母约好,由他们约天池到饭店见面,而自己在邻座假装用餐的客人,远远地看她一眼,仿佛做特工。然而当天池走进饭店的时候,吴舟几乎不曾失态站起,冲过去将她紧紧抱住。对天池的思念与渴望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要强烈,更不可扼止。他看着陪在天池身边的程之方,想起昨天他在电话里对他的承诺,心中有种大势已去的灰冷。不,他不能上前,那样对程之方不公平,也对自己远在英国的妻子裴玲珑不公平。早在三年前,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做出抉择——他的抉择是玲珑,没有机会反悔。四年前,他因为一场车祸而长眠,是天池日日夜夜守候在他身边,陪伴他,照顾他,呼唤他,直到他醒来。可是,他不知道。他从来都不知道天池沉默的痴情,不知道她曾为他流过多少眼泪,更不知道在自己熟睡期间她做过些什么。醒来的时候,他的思想停留在车祸以前,停留在他即将与玲珑举办婚礼的记忆里,中间的一切宛如春梦,梦醒了,便消逝无踪。于是,他用一场婚礼将沉睡前与清醒后的生活重新接上了线,而天池,则是那条直线之外的一个点,除了沉默,别无选择。如果不是天池亦步亦趋地蹈他后尘,在与卢越闪电结婚又离婚后也因投海而变成了植物人,也许父母会将这一切永远地隐瞒下去,将他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