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明礼听到这猛一拍沙发骂道:“竟扯王八犊子,还编上莲花落了!什么他妈的两座黑塔,车站前边的建国纪念碑个头儿大不大,威风不威风,不还是照样有人伸手!他们眼睛里的黑塔,到共产党眼睛里就是黑驴属!是鸡零狗碎,衣架饭囊,脑满肠肥,狗屎不如的‘八嘎牙路’!”
秦德林一边听一边心里纳闷,他这科长哥哥骂人脏话的武库里怎么又增加了文绉绉的新武器?他想是想嘴里可不敢说。表现出来的是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说:“大哥说的极是,他们自以为像黑塔就没人敢动了。哪承想一直到今天早晨还没见人影,他们的梁局长这才慌了神,忙派人四处查找,找到现在也没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葛明礼又吼了一声:“那怎么才来报告?”
秦德林忙应声答道:“小弟也问了。他说他们梁局长还总觉得不能……”葛明礼呼一下站起来骂道:“他们那个局长梁半截是个大混蛋!属毛不是。一天到晚就知道抽大烟、打麻将、逛窑子、捧坤角、玩野妓、泡女招待,招了一身杨梅大疮,哪还像个皇帝陛下警察官的样!”
葛明礼越骂声音越高。秦德林不安地向门外瞥了一眼,这时忙贴近葛明礼小声说道:“大哥!大哥!您小点声吧,万一让人听见到厅长那奏上一本……”“我才不怕他们那鸡巴上的亲戚呢!”葛明礼一点不降调地骂道,“慢说他是厅长的小舅子,就是他亲老子我也要骂。不但骂,我还要当面问问这梁半截呢!”
说到这里,他大步走向那并排摆着的三台电话机跟前,当他刚抓起其中一台耳机的时候,另一台的铃声却当嘟嘟地响起来。他一看是直通厅长办公室的电话响,便忙撂下这个耳机操起那个耳机,他耳机换得快,脸上的表情换得更快,由恶狼变成绵羊,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方才的高声叫骂立刻变成低声柔语,只听他一连串地答应了几声是,接着说道:“我正在遵照主席顾问官的吩咐,不用上刑,用别的办法……”说到这里,他忽然像被谁在后腰上捅了一下似的,猛一激灵,腰板登时挺得溜直,大声喊道:“什么?他就要到我这来了……要亲自审问那个小共党?您,您不来?就他一个人?好,好,我立即整容迎接。”
葛明礼扔下耳机,喘着粗气,奔到衣服挂前,先抓起大盖帽子扣到脑袋上,又抓起警官制服忙乱地往身上套……秦德林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科长哥哥,这急剧、失常的变化,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感到要发生非常事件了。这时他看葛明礼没脱长衫,竟将警官制服直接往那大褂上套,不由得喊道:“大哥!您,您的大褂……”葛明礼低头一看,忙又往下脱警官服,一边脱一边对着秦德林骂道:“他妈的你是死面做的,不会动弹了!还不快滚过来……”秦德林忙奔过去帮他脱大褂,穿制服,两人又一同跑到沙发前换裤子,葛明礼斜躺在沙发上,秦德林单腿跪在地下帮他忙乎……一见这情景真让人想起果戈理笔下的市长。那市长听见钦差大臣来到了,一惊之下,不是错把装帽子的纸盒当成帽子扣到脑袋上了吗?现在葛明礼所面临的处境可能比那个俄国市长还严重,俄国市长准备迎接的是个琢磨不定的人物,而葛明礼迎接的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太君”。他的升降荣辱,前途命运,都在这人掌握之中。
这怎能不使他激动失常。
秦德林刚帮着葛明礼换上制服裤子,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没等屋里人发话,门猛被推开了,闯进来的是警尉齐德荫。他脚一迈进屋门,就对着葛明礼一边敬礼一边急促地说道:“报告,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阁下驾到!”
葛明礼一个高从沙发上蹦起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忙问:“在哪呢?”
齐德荫手往门外一指说:“您听!”
门外传来一阵脚踏楼梯板的噔噔响声,葛明礼浑身一抖,一边系着衣服扣一边往门前跑。秦德林被这突然降临的大人物吓得蒙头转向,不知往何处藏身才好,如果不是在二层楼上,他真可能从窗户跳出去。他摸摸自己那贴着橡皮膏药的花脸,一看葛明礼已经跑到门前了,便忙向他奔去,缩着脑袋站到他的背后。
门被推开了,玉旨雄一出现在门口。他仍然穿着中国长衫,圆口布鞋,不过头上的红顶黑缎子帽头不见了,换上了一顶乳白色的硬壳巴拿马草帽。在白色帽檐映照下,那张铁青脸显得更加阴森了。他身后紧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这时他向后边一挥手,两个宪兵左右一分,直挺挺地分别站在外边门口了。
玉旨雄一举步迈进屋里。葛明礼和齐德荫忙一挺胸,后脚跟一碰,行了个举手礼。穿便服的秦德林在葛明礼身后哈下了腰,他的头几乎碰到葛明礼的屁股上。他企图用那肥大的臀部挡住他那难看的花脸。
葛明礼一边举手行礼一边瓮声瓮气地直着嗓子说:“卑职葛明礼,率部下迎接主席顾问官阁下。”
玉旨雄—一边点着头一边仰起脸看着葛明礼,他从头顶看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顶,看得葛明礼直发毛,不由得也低头看看自己。这时他才发现:上衣纽扣扣错了,第二个纽扣扣在第三个扣眼上,第三个扣眼又和第四个纽扣结合在一块,平整的哗叽制服被混乱的纽扣拽得歪扭变形。下边裤扣完全敞开着,就像才从厕所里跑出来似的。葛明礼的大白脸刷一下变红了,热汗也从大鼻子头上渗出来。他慌乱地伸出两只手,一只手系裤扣,一只手系上衣扣……玉旨雄一紧皱着眉头盯着他,两撇小黑胡子也撅起来。葛明礼真怕他跳起来给自己两嘴巴。他在紧张慌乱中忙又一举手说:“卑职衣冠不整,卑职不敬,请阁下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