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弦问他怎么操作陆鹤夜的死讯,燕莲华低咳一声,道:“就杜撰一个,说陆鹤夜不愿落入朝廷仇敌之手,自尽而死。”莲弦踌躇一下,说:“这样的话,陆鹤夜的死太过忠义,怕后来不好收拾。”燕莲华笑了一下,说:“如果不是这样忠义死法,怎么显得出原纤映工谗、沉谧弄权?一刹那,莲弦心领神会。”她慢慢俯首,道:“一切全凭兄长大人裁决。”燕莲华却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笑,看向远方。“说起来,陆鹤夜一定觉得自己最后不过是输了而已。”他淡淡地说着,又是一阵猛咳,拿绢帕掩了口,他无所谓地看着上面咳出来的嫣红血迹。“不过啊,觉得棋差一着不甘心的话,陆鹤夜倒真用不着,反正,我们总会一个一个下去陪他,到时候阴间再决胜负罢了。”燕莲华这么说完,就再没说话。七月十五日,密使正式回报,但是没有带回陆鹤夜的首级,纤映对此只是一笑。陆鹤夜死还是不死,现在都不重要了,他的权力和军队已经被瓜分殆尽,即便现在有个人跳出来说自己才是陆鹤夜,灭了就是。她现在的重点,是如何在现今微妙的平衡里,逐渐壮大自己的力量。纤映深切地知道,她此阶段的盟友,是沉谧。她现在代表着永顺帝的意旨,所以沉谧才会站在她这边。只要还是永顺帝的血脉,谁登上皇位,对于沉谧而言并没有任何区别。其实这样的态度也就等于,只要是皇族的血脉,沉谧只要判断有别的人比她的孩子更适合皇座,这个同盟即告崩塌。这个联盟,既坚固无比,又脆弱不堪。毫无疑问,燕莲华一定会在这个联盟上钉入一根毒针,这点纤映和沉谧都心中有数,只不过这根针的剧毒与打入的方式却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当时是八月,从前线传来捷报,燕莲见以五百轻骑取下楚王之子的首级。对于战争厌恶到极点人民觉得自己终于快要看到和平的曙光。而另外一方面,一个与这场雄壮胜利相背,近于妖言的传闻——陆鹤夜的鬼魂出现在了京城,渐渐在京都的街道中流转开来。最开始是探访情人晚归的贵族,然后是巡逻的兵士,他们说,于深夜的朱雀大道看到了披着女衣慢慢行走的陆鹤夜,月光之下,应该已经死去的年轻皇子,苍白而秀丽的面孔上浮现着一种优雅然而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他就这样笑着看向那些吓得不敢动弹的人们,便如同烟雾一般消弭。陆鹤夜回来了。“亲王忠君体国,冤屈而死,其魂含怨吧。”“怨灵的力量实在让人想想都觉得可怕。”这样危言耸听又分外有真实感的流言,逐渐地从底层蔓延向上,搅动了大顺三年看似平静的局面。当宫廷里都开始流传怨灵的传说,并且为之惶恐不安的时候,后宫的女王却只是弯了一下唇角。纤映毫不在意,她对女官说,陆鹤夜活着的时候,尚且没有赢过她,何况死了。她用扇子掩着脸,清丽娇嫩一如少女的面孔上是让永顺帝疯狂至今的纯洁微笑。“若真的有怨灵,不过再杀一次罢了。”沉谧的反应则实际一点。他当时懒散地靠在榻上,怀里端端正正坐着聚精会神练习书法的纤宁,他对旁边啃水果的沉羽说:“人嘛,只要死了就好,活着才麻烦,真有怨灵什么的,先让神官超度他,实在超度不了,等天下真正太平了,追封个封号也就得了。”沉谧表示他对死人一向大方得很。而事实证明,因为纤映和沉谧这种源自本身的强大而造成的微妙自信,将整个事件终于推向了不可救药的境地。段之二十二镜焚八月十五日,宫中按例举行中秋宴,沉谧在亥时退出宫院,吟歌踏月而去。马车沿着朱雀大道向前,走了一会儿,沉谧听到路旁院子里隐隐约约有笛子的声音与他歌声相和,音韵古朴优雅,显是大家手笔,他上来兴致,便掀开车帘,向外看去。笛音的来源处,没有人。不对!一瞬间,一种无法形容的预感袭来,沉谧本能地向后一闪,几乎就在同时,冰冷锐器的触感贴着他的面颊掠过!潮湿而火辣的感觉从面颊上溢出,某种金属器钉在车壁上的动静震动了整个马车,同时,利箭破空的声音才刺入他的耳朵。箭先于声音而至,有这样箭法的,他所知道的,只有一个人。已故亲王,陆鹤夜。电光石火,沉谧侧身一翻,从后门滚落,伏在车后,拔剑在手。这一下变故立刻惊动周围侍卫,他们纷纷警戒,四下张望,惊悚地发现,朱雀大道上,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任何人。然后,笛音,再度响起。那是清澈冰冷,犹如百鬼夜哭的笛声,那声音里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人从心底慢慢地寒冷起来。半弓着身子,倚靠车壁来确保后方,沉谧无声地挪动脚步,预防一切可能的袭击,同时,他脑海里浮现一个问题:人在哪里?不,人是谁?这个人不可能是陆鹤夜。他确定,陆鹤夜已经死了。那么现在是谁在这里?为了什么?他快速而紧张地思索,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妥。不知道什么时候,笛声停止了。人在哪里?沉谧慢慢地移动视线,他看见,站在他对面的侍卫脸色惨白,一动都不敢动,他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猛地抬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张死白色的,属于死人的面孔。那是一颗头颅,涂抹了厚厚一层防腐的白灰,从下面透出一层死人特有的青黑。沉谧熟悉这张面容,这是陆鹤夜的人头,即便他的眼睛已经出眼眶中脱落,嘴唇腐败。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笼罩了他的全身,沉谧死死地盯着那张已经开始腐烂的面孔,冰白色的月光之下,一双手从头颅后方伸出,以一种无比温柔爱怜的姿态,轻轻拥抱。沉谧看到了另外一张陆鹤夜的面孔。他清楚地听到身后的侍卫发出了绝望的呻吟。他们在喊:皇子的怨灵!陆鹤夜的怨灵!一张生者的,一张死者的,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从车顶上方,共同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动不了!一动都不能动!沉谧并不恐惧,但是他无法移动,掉转不了视线。拥有陆鹤夜的面孔,以一种诡异姿态伏在车顶的人,继续向前伸手,把沉谧和头颅,一并抱在了怀中。亲昵而妖异,他轻轻伏在了沉谧耳边。几乎就在同时,终于能动了的沉谧一把推开了来人,他清楚听到了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个指令:“放箭!”声音出口的刹那,他发现眼前这个人轻轻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忽然立起,站在轻薄无比的马车顶上,仿佛一道随风摇曳的轻烟。箭矢呼啸而至,他全然不察,只是那么虔诚那么温柔地轻轻捧起了陆鹤夜的头颅。在嘴唇与嘴唇接触的一瞬间,空气中传来了利箭刺穿肉体的声音。他和他最后一个亲吻,亦是鲜血。腐败的失败者的头颅,于他的掌心,是他的主人最美的睡颜。世界上有什么能和他相比呢?流尽全世界所有人的鲜血也不及他一根发丝珍贵。无数支利箭穿透他的身体,冰冷而惨白的月光之下,他用陆鹤夜的面孔无声而疯狂地大笑,仿佛一点都不痛苦,他周身有无数璀璨星点一样的粉末飞溅而出,那粉末像是传说中地狱业火凝成的蝴蝶,于落下的刹那,将碰触到的一切都席卷如幽蓝色的火焰之中!沉谧差点也被溅到,他被忠心的卫士扑倒在地,避开了这场业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