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听到那个男人有点笑意又无奈地对她说:这样哭下去,满脸妆都花了,要怎么办?平素纤映都是温柔克己,听了这句,也不知道是突然孩子气了又是怎样,就气鼓鼓地挂着眼泪抬头,说:我用的都是上好水粉,水泼不坏,哪里会因为哭一哭就花!她这么一口气说完,就怔了,她看到沉谧含笑看她。他也不说话,清俊倜傥的男人只是就这么看她。她觉得,自己就这样被他看了一生一世。忽然,便连眼泪也落不下来。男人看她不再哭了,便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殿口。她问他:你不进去吗?沉谧笑着摇摇头,说:我不去了。纤映问完之后立刻懊恼,她怎么能不明白他不去赴宴的理由。为了抱她过来,沉谧一身朝服尽皆脏污,自是不能赴会了。沉谧听她这个稚气问题,不禁失笑,伸手把她头上乱了的钗环扶正,为她理了领边皱起来的衣服,才柔声道,去吧。说罢,这个男人转身而去。她望着他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深宫万重之中,再不见踪影。她终于转过身去,曳起裙摆,擦去泪痕,唇角微弯,眼角眉梢轻轻一缕极薄的纤弱轻愁,就这样,迈入殿门。大门之后的世界,繁华胜景,皇家盛宴,她艳惊四座,而沉谧所去,深花孤径,雷雨之中。一生也就这样底定了吧。她仿佛又听到沉谧一声叹息,萦绕耳边。她的一生,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变凉。第四段接下来王朝纷乱,权臣篡朝,烽烟四起,无数昔日权贵在这一场乱世里纷纷折堕,纤映却扶摇直上,平步青云。这个从贵族最底层一步一步,印着血泪走上来的女子,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权力的本质。她巧笑如花,纤弱如柳,行走在皇权的钢丝上。她慢慢成为了宫廷女官之首。她诞孕了皇子。她成为了皇妃。然后,皇后忧死,她便成为了这个宫廷之中实际上最尊贵的女人。岁月就这么流过,她是人生最丰美的双十年华,却已经觉得,过了无数个人生。那个不笑的时候,清冷的男人也步步高升,偶尔于万重宫阙之中回头,她便能看到那人,或近或远,总在她身后,有乌黑的发,漆黑的眼,和玄色的,于风中猎猎作响的广袖。她忽然便有错觉,他会就这么跟在她身后,一生一世。她学会收敛所有情感,她开始和朝臣们笑谈论政,和沉谧赋诗下棋,就当他是普通重臣,恩威并施,恁般从容。他依然温柔对她,那么俊美的男人,于掩扇而笑的风流之后,只有她能看出,那一线孤高。她却和他渐行渐远。沉谧一生所愿,唯有天下太平,盛世百代,她所想要,是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他坚持国之正嫡,理应由皇后嫡子即位,她则想让她的血脉,君临天下。他和她都无路可退。她若退了,她和她的孩子,都不得好死。于是她干预朝政,插手时事,她的一个撒娇扮痴,比一干文武死谏都来得更加有效。纤映便越发大胆起来,她斡旋权贵,仲裁名门,盈盈浅笑,将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牢牢掌握在她一双纤纤玉手之中。渐渐地,她几乎不做梦了,偶尔深夜梦回,梦中还是荒原白露,萩草萋萋,却再不见那个会踏露而来,会把她抱入怀中,对她说我带你过去可好的男子。她惊醒,然后大笑。笑到最荒唐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哭了,却两眼干涸。原来,她已连泪都流不出来了。再看到沉谧,端坐在她对面,言笑清浅,神态从容,慢慢地,不知怎的,纤映就从心内生出一股微妙的恨意。当年他没有带她走,便永远谁也走不了。她入宫的第十个年头,是乱世一个重要转折,这个帝国再也驾驭不住野心勃勃的臣下,乱军攻入城中,那个每日每夜说深深爱她的皇帝弃她不顾,仓皇逃离,整个王都沸乱如浆,她犹在深宫,镇定自若。这个时候,慌乱有什么用呢?唯有抱一颗冷静之心,淡定从容,方能寻到一线生机。然后,她便等到了沉谧。那个男人一人一马一剑,与逃难的人潮相逆,到了她的面前。她正凭栏远眺,手中一柄旧扇,上面绘着荒原夜露,萩草无限。当时宫阙万间,寂寞无主,她立在殿上,他立在殿下,那么近,那么远。她看到那个男人向她伸手,道:“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等我带你走。”那一瞬间,统治宫廷的女子猛地睁大双眼,一刹那时间倒流,仿佛是当年的那个雨夜。他也曾向她伸出手,道:我带你过去,可好?她当时只觉得,怎么不好?只要是你,哪里都好。现在,亦是一样。于是,她在展开的扇子后面笑了起来,她说:“嗯,我和你走。”只要是你,哪里都好。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她被沉谧拥入怀中,抱上马背,男人清冷气息从上而落,他说:请不要着急,我立刻带您去皇上那里。一瞬间,她怔了一下,便用袖子盖住面孔,慢慢地慢慢地笑了。她语音婉转,道:有劳兰令,臣妾确实心系陛下,希望您能快些带我前去。这么说着的时候,她胸膛中那股长久淤积的微妙恨意,终于扭曲成怨毒。她想要的,从未有人给她,于是,她不要了,她去拿别的。若有什么人,可以在此刻杀了她就好。最好是长枪,一枪刺来,将她心上的血溅到他心上,就这么死在沉谧的怀里。心里转着这样疯狂而绝望的念头,伏在沉谧怀里,纤映身体中名为女人的部分,就这样,慢慢地疼痛无比地死去。一路逃亡,沉谧始终挡在她身前,送她到了皇帝身边时,这个男子已经血透重衫,而她周身除了尘土,再无被溅到一物。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千里单骑,不过是为了将她送到另外一个男人手中。沉谧所做一切,最初是看她可怜,最终是忠义之心,无论哪样,都和她原纤映毫无关系。因为换成任何一人,沉谧都会如此,并不是因为,那个人是她。你看,多么凄凉。第五段纤映被送到逃走的丈夫身边,临别时分,她向沉谧盈盈下拜,仪态周全。行罢礼,她转身要走,沉谧唤住她,向她伸手。掩在广袖之下的纤纤玉手,轻轻握住了掌中旧扇,她笑得一派天真甜美,歪侧着头,问他想要什么。于是,她又听到了这个男人的叹息。那么悠长的一声,慢慢地溢出来,沉谧走近她,轻轻隔着袖子握起她的手。他轻轻地从她手中拿走那柄老旧不堪的扇子。她没有立刻松手,而是握住,沉谧好看的眉毛轻轻拧起,对她说,此扇已旧,再不堪用。她和他都知道,那是当年,他的扇子。他对她说,丢了吧,这把扇子。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只能笑着说了一句好,轻轻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松开了手。她看到那个男人拿回扇子,当场折断,转身离开,毫不犹豫。她只是看他,良久地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也转身而去。你看,他和她,终成陌路。皇帝看到她来,热泪盈眶。她对他露出甜美微笑,温柔安抚,眼底却是一片冰凉。然后,就在这乱军阵中,她和沉谧,终于走至决绝。沉谧阵前请令,请立元后嫡子为太子,由太子监国,指挥阵前。而她手中,是乱军一纸密约,许她半壁江山,只要以沉谧人头相换。为什么不能?她立刻答应,心底是一片荒芜而怨毒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