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她却没有说出口来。沉谧看着那个向他低头的女子,没有任何表情,最后,他道:“请皇贵妃记得自己的承诺。”说完,他行礼起身,在要踏出门去的时候,他忽然转头,极低地唤了一声纤映,宛若少女一般娇弱的宫廷女王沉默了一下,应了一声,沉谧却什么都没说。终其一生,他仅仅只这样唤了她的名字一次。然后,那个男人转身而去。风雨飘扬,他一身一剑,毫不犹豫。沉谧并没有立刻离开睿山,而是到了睿山临时的宅邸,仿佛心有灵犀一样,纤宁还没睡。她是去年怀的孕,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一袭宽大女衣,掩去她身形变化,斜靠在榻上的样子,纤巧得像个小少女一般。她随意地靠着,袖子堪堪垂到地面,她为了早一点看到自己的丈夫,没有关窗,夜雨风急,便连长袖都含着饱满的水汽。看着自己的丈夫过来,纤宁立刻要召唤侍女为他换掉一身湿透的衣服。沉谧笑着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让她不要说话,她立刻咬住嘴唇,小心翼翼地上前,为他解开衣服。沉谧换上干爽的衣服,小声地抱怨好冷好冷。纤宁便努力地张开袖子,把自己的丈夫紧紧环抱。明明已经二十岁了,但是还带着少女的稚气,她抱住沉谧,纤细的颈项滑过沉谧的下颌,温暖的体温合着清雅的熏香一起浸上来,她小声问沉谧:还冷吗?男人笑着摇摇头,拉着她躺在榻上,小心翼翼地让她伏在自己身上,先是侧耳俯首在她腹上,仔仔细细地听。纤宁温柔看他,抱着他的颈子,层层华衣堆叠,仿佛一个极小又温暖的世界,将两人包裹。她小声絮絮叨叨地和沉谧说自己这段时间如何如何,漫无边际,先是说他送来的衣服很喜欢,又说琴练得很不错了,下次弹给他听……说着说着,少女的声音弱了下去,她几乎是忧郁地看着沉谧,伸手轻轻捧住他的面孔。“阿谧……”她唤他,语音是凄惶的。“嗯?”“你在看谁呢?”沉谧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轻轻抬起纤宁的下颌,吻上她的嘴唇。雨到午夜就停了,四更的时候,沉谧起身,却发现纤宁已经醒了,她怀里抱着沉谧的剑,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抱着剑做什么呢?你不是该给我梳头吗?”沉谧笑起来,而纤宁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轻轻抚摸他凌乱的长发,然后侧头看他。纤宁清澈如琉璃的眸子里,映出的,是沉谧微笑的俊美面孔。“阿谧,你还会回来吗?”“啊,一定会的。”他笑,“等我回来的时候,孩子差不多也该出生了,这院子里没有栀子,我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和孩子带很多栀子的。到时候孩子摇篮边全是花香,不是很好吗?”然后,他亲吻了妻子的额头,从她怀中抽出自己的佩剑,整理衣冠,终于于黎明前离去。纤宁只是那么看着他,远远地,远远地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段之二十六沉星离开睿山的时候,沉谧唤来了手下最为倚重的名叫向日的将军,把所有军队交给了他,让他带去给还在狭川的沉羽。他对向日嘱咐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打算死在这里,他的话,就算了吧。说罢,沉谧单身轻骑离开了睿山。现在,挡在京都和燕家之间的,只有京畿重镇蔡留。因为之前抽调前线的缘故,蔡留的屯兵仅有九千,沉谧到了驻地的时候,笑着对士兵们说:吾等是一定要赴死的,所以,若有不想死的人,就此离开,我不会怪罪。没有任何一个人离开。于是沉谧又笑起来,他说:那好吧,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拖延,用命。战斗从五月二十九日开始。沉谧用九千精锐骑兵拖住了莲见的脚步,莲弦亲率大军攻击,连续三昼夜攻击冲锋,皆被沉谧挡下。十四万五千人,束手在了小小的西宿城墙之下,而在第二日攻城的时候,莲弦还被沉谧一箭射死坐骑,险些被自家骑兵踏成肉泥,于是,无奈之下,她也不得不咬着牙向犹自在永川和沉谧水军对峙的姐姐求援。和莲弦的求援一起到的,还有来自沉羽军中的不速之客。莲见并没有斩杀来使的不良嗜好,即便这个来自沉羽军中的使者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脸都没露,实在非常奇怪,她依然接见了对方,而且按照对方的要求——使者要求和她单独会面。这也许算是一种直觉吧。看着来使掀开斗篷,露出一头灿烂金发的时候,莲见这样想着,轻轻将手中的水晶念珠又拨了一轮。她看着沉羽,没说话,只是看着,然后默默垂下头,指头一动,将念珠推回到腕上。沉羽快步走近她,正向她伸手,莲见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步幅很小,但是刚好让他碰触不到。沉羽再次向她伸手,莲见继续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抵上柱子,退无可退,她抬眼,看向自己金发的恋人,沉羽的手指已经在她鬓边,迟疑了很久,终于垂下。他和她挨得极近,彼此呼吸可闻。莲见忽然想,这几日果然战争吃紧,沉羽身上已然没有熏香味了,只有马的、皮革的、金属的,这样属于战争的粗糙味道。她忽然想伸手,把金发的恋人拥个满怀,她这个想法没有一点预兆,忽然出现,于是莲见也就真的伸手,雪色广袖下的手刚刚轻轻一动,她听到沉羽的声音从头顶落下:“莲见,算我求你,这一次,能不能放过我哥哥?”她记忆里,沉羽从未向谁请求过。身陷险境,他说:杀了他们,不然我们就一起死。被那么多人反对,沉羽对沉谧说:我会强大,保护我,保护她,保护我们。他只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请一定平安,请不要让自己受伤,请你一切安好,我才能放心。他为她疾行千里,只为了隔着门板,对她说:请不要责怪自己,请让自己幸福。现在,他求她,不要伤害自己的兄长。莲见几乎觉得自己就要不顾一切答应了,然后话在快要冲出嘴边的时候,却变得冰冷而残酷。她的声音击透空气,犹自带着沉羽的体温。她说:那你的哥哥有没有放过我的妹妹呢?莲音才十五岁。说完,她闭上了眼睛。这句话出口的刹那,她只觉得有某种盛大的绝望,将她包裹。她能感觉到沉羽浑身绷紧,气息变得狂烈而危险。莲见紧紧捏住指尖滑落下来的念珠,微微仰起了头。也许沉羽会杀了她?其实也不错。她思绪纷乱,然后忽然就听到了什么金属被丢到了地上的声音,然后是衣服的摩擦声、走出去的脚步声。沉羽走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当断则断,绝不拖泥带水。莲见慢慢睁开眼,她看着脚下,一柄小小的短剑扔在她脚边。那是他和她初遇的时候,她送给沉羽的,鱼肠。恩断义绝,就此。莲见慢慢弯腰,捡起了那柄短剑。她抽出来,寒光流转之间,一声龙吟。然后,她笑起来,慢慢地轻轻地握上了剑刃。破开肌肤的感觉不疼,是凉的。她这么想着。“莲弦。”她低声唤道,莲弦果然从帐外进来,看她一手鲜血,也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我亲自带兵五万,增援蔡留,务必要将沉谧斩于此役,不惜一切代价。”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代价好付出了呢。这么想着,她轻轻地把沾染了自己鲜血的短剑,收回鞘中。蔡留被攻破是在莲见增援的第二日,六月五日的时候。为此,燕氏付出了将近六万具尸体的高昂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