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以这样一种有趣的姿态,要拿去她妹妹的性命。有轻微的,但是带给肌肤针刺一般感觉的虚无恶寒笼罩了少女,莲见凝视了片刻对方,从牙缝里迸出来一句:“吾祖父已亡。”所以,多么残酷,要拿走我的手脚都好,请留下我的妹妹。“我也对此深深遗憾。”皇子温柔轻笑。莲见只觉得,从头到脚,一点一点,慢慢地冰凉。“如果我可以……”她还在兀自挣扎。对方却没有说话,只是用月光一般清澈的眼神,温柔地凝视她。她,终于,绝望。她所能做的,只是慢慢伏下身,低声道:“在下明白,必然会让殿下满意。”陆鹤夜满意微笑,这回,他是真的送走了燕家年轻的家主。站在门口,望着少女一身鲜烈红衣消失于暮色中,被侍从簇拥,鹤夜低声道:“这一次,我们和燕家彻底结下仇怨了。”陆鹤夜这么说着的时候,是笑着的,眼睛眯起,非常满意。不过,这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大家都想要这个天下,那就总有一天会站在战场上。到时候,你死我活吧。莲见到了山下,莲安正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她。她怔怔地看着妹妹,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好,只觉得一开口就有什么东西会消失一样。莲安在软轿里半撑起身,看着她,慢慢地,就像是知道了什么,面色一点一点灰败起来。她刚要开口,就按着胸口咳嗽两声,一口血吐出来。莲见疾步上前,把她抱在怀里,莲安拉着她的袖子,软软叫了一声:“姐。”她就像小时候一样,窝在了莲见怀里。莲安浑身发抖,过了片刻,开始轻泣。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抱紧她。莲见心底一片虚无空荡,然后,她轻轻推开了妹妹。莲见长长的袍袖在山风里烈烈地吹着,绯色被夜晚浸透,忽然就有一种微妙的飘忽感。看着莲安,她顿了顿,道:“我现在要立刻起程前往洪州。”干巴巴地说完这一句,她又看着莲安,慢慢地,慢慢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笑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说:“我现在要立刻去洪州。”莲安愣愣地看着她,一双眼睛里终于有泪水滑落。她伸手,轻轻为莲安擦掉,只能说:“别哭。”真是没用的一句话,她恍恍惚惚地想,又给妹妹抹了一把脸,低声吩咐了侍从几句,便跨上马鞍,转身离开。然后,她身后撕心裂肺一句“姐姐”,只让她在马车上顿了顿,却没有停留。五月三十夜,莲见离开北关宗庙,向洪州而去。六月初一夜,燕氏领主之一,燕莲安于北关驿站自尽,留下遗书,将所有过错一身尽揽。史称“北关冲乱”。接到莲安死讯的时候,是莲见正赶向洪州的第二天的夜里。少女在月光下把脸庞凑近信纸,旁边是火镰一线明灭不定的光,她忽然就觉得为什么纸上白纸黑字,她个个都认得,组合在一起却偏偏不知道是什么了。耳边虚无的声音轰隆隆地响着,她慢慢地,逼迫自己,把信上面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从头到尾看了很多次,终于看明白了,收起了信笺。这不是她早就知道的结局吗?她想。来送信的使者问她要怎么处理,莲见闭了闭眼睛,吩咐使者即刻去通知燕氏所有的支系,全部到燕家领地内历代家主神位所在的家庙,预备举丧。“那您呢?”“我?”莲见自言自语地应了一声,然后她茫茫然了片刻,身旁的火镰忽然明灭一下,身下白马轻轻嘶鸣,她才仿佛被惊醒一样回过神,凝神看着远方在黑暗里蛰伏的景物,慢慢地慢慢地开口:“我先去处理洪州的事情。”燕家百年名门,在北地开枝散叶,宗族十数支,而这个看似强大的家族,一直被祖父强力支配着,现在统揽大局的祖父去世,这个燕氏,到底肯不肯听从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支配呢?她有没有能力在如此外患的情况下整合整个家族?她不知道,她只能尽力去做。此时最要紧的,是安抚住所有支系家主的情绪。恩威并施而已,在她回来之前,燕莲华曾经如此嘱咐过她。天上不知道什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落到脸上是凉的,莲见觉得自己似乎对自己笑了一下。抱歉了,爷爷、妹妹,我要先去做别的事。她策马而去。洪州的事情解决得很顺利,盖因燕家也好沉家也好,谁也不希望这个时候把事情搞大。沉家这边出面的是沉谧,兰台令大人似乎和楚王的爱妾们很有些沟通,六月十四,宁家传来谕令,命令燕氏克制。这就给了双方下台阶的机会,六月二十,沉家和燕家达成协议,燕家只须把杀害沉氏子弟的人犯缉拿归案即可。而沉家也为此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沉谧刚回京都,摆在他面前的就是来自御史大夫的弹劾,说他纵容子弟,搞出这样事端,有损体面,伤害和宁家的关系。整个朝野上下都在等沉谧辩驳。哪知事情的走向却飞流直下,让人瞠目结舌。弹劾的奏折刚刚递上,沉家就有人入宫请罪,但不是沉谧,而是跟这件事比沉谧还没关系的家主沉羽。干脆利落地认了弹劾奏折上所有的罪状,在对方脑袋还没转过弯来,沉羽当天立刻引咎辞官,归还一切职务,自我流放出京都,回到自己的领地隐居。对此,燕莲华的看法是,沉家那块领地可是位在要冲,兵家必守之地,沉大人自流得真是有眼光啊有眼光。当时纤映正在跟他对弈,听了参议大人以温柔语气、恭敬词句说了这句刻薄的话,掩唇轻笑,落下一子,笑道:“所以大人您也算偷鸡不成蚀把米是不是?”燕莲华大惊,说:“您这是从何说来?”纤映却不再说话,只当自己没说过这句,继续下棋。御史大夫背后谁人指使,虽然隐秘,却瞒不过纤映去,只不过……拈着指尖冰凉云母棋子,纤映慢慢落下一子。莲华真的是本想陷害沉谧,哪知却杀出一个沉羽,反而让沉谧正中下怀这样吗?怎可能?!政治正如弈棋,一步错,满盘落索。凝视着对面认真看着棋盘的青年,纤映笑着,慢慢展开手里泥金之扇,上面芙蕖盛开,又是一季夏来春暮。处理完洪州事务,已经是快到七月了。莲见祖父和妹妹移棺家庙,等待坟墓修好,便可入土。离家之前,莲见每年都要来这里参拜,这供奉的一排排的灵位,她的生命就因他们而来。然后,某一天,她也会位列其中。现在,她的祖父和妹妹就是其中一员了。一个人站在封闭的大殿内,灿烂的阳光一线也照不进来,接着灵前烛火的光辉,莲见一个一个地仔细看着那些明灭的祖先的名讳。这里有死有余辜的人,也有枉死的人,那么,等她被摆进来的时候,会是什么呢?她不知道。父亲和祖父之于她,不是憧憬,不是榜样,而是一个共同信念的上一个继承者。但是,那还是他的祖父啊!而妹妹……莲见就这样仰着头,安静地看着祖父和妹妹的牌位。心底不是痛苦也不是难过,而是一种发蒙一样的虚无,就仿佛明知道该有什么感情反应,但是自己却干涸枯萎了一般。她就这么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然后有侍从敲门,低声对她说“有个人要见您”,便递上一个信匣。莲见打开,里面是一束金色的头发,她便明了在外面等她的是自己的恋人。沉羽的事情她知道,北关距离他隐居的地方千里之遥,不知他怎样日夜兼程,赶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