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不需要一个感情用事的家主。说完,她向燕莲华行礼,转身离开。她出门就上了马,朝城门而去,却在将将到城门的时候,看到了马车里一道她熟悉的身影。金的发,黑的衣,一双漆黑到几乎泛着幽蓝的眼睛。沉羽。莲见知道此时自己只应该礼貌地颔首行礼策马而过,却在对上沉家少主那双眼睛的刹那,神差鬼使地下马。安静地站到马车前,安静地对视,然后被安静地拥入车内。于是,从外表看不出来,一直在微微颤抖而冰冷的身躯,落入了温暖的胸膛。少年安静而温柔地拥抱着她,一点点扳开她握成拳头垂在一旁的手指,感觉到莲见掌心一点湿腻,他心疼地用指尖轻轻抚慰,另一只手却始终安抚地拍着她的脊背。从来笔直的脊背,这一刻,弯折在恋人的怀抱。不说什么没用的安慰,沉羽只是一遍一遍地轻轻拍着恋人的脊背,直到莲见伸手,揽住他的腰时,才撩起她的额发,抵过去,轻轻吻着她的面孔说话。“很难过?”“嗯……”“但是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就不能让他们看到你难过的样子哦。”“嗯……”“所以呢,哭也好,怎样也好,在我怀里就可以。”顿一顿,搂紧些,“只有在我怀里。”于是,十五岁的夏天相遇的少年与少女,于十六岁的夏季分别。北关宗庙位于燕家封地的外沿,莲见是五月初七离开京城的,她日夜兼程,在十五的时候接到了妹妹送来的亲笔信,向她详细说明事情原委和现在情况。听使者说妹妹的身体好了很多,总算保住性命,莲见心里石头放下一半,回了封短信,就继续前进。妹妹没事,那么,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身为大祭司长,也在向北关赶去的鹤夜皇子。那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男人。莲见很清楚。莲华也好,沉谧也好,甚至于宫里那些女官也好,她曾从他们那里听过无数次关于这位皇子的传闻。女子言辞间的少年皇子温和端庄,曾有恋慕他的女子在他诵经的神庙外吟歌而亡,只求那踏破红尘之外的俊秀少年,可以亲手把自己的尸体拥入怀中,然后在火葬后,捡起骨殖,亲手埋葬。而在朝臣们的嘴里,这位皇子沉稳足智,进退有度。莲华咳嗽着说陆鹤夜真是个麻烦;沉谧说,提到他,酒的味道都会不好;而莲见小小的情人则在深夜的耳鬓厮磨之间低声说:我们到了陆鹤夜现在年纪,也许有和他放手一搏的能力吧。至于莲见自己,只曾远远地见过一次鹤夜,当时被召回宫的这位皇子一身雪色的繁复神官长袍,靠在亭子里坐着,雪白广袖衣裾一层层叠出异常优雅的繁复色泽。当时日光晴好,鹤夜握着一把素白若雪的扇子,阴影从素色的扇子下蔓延开来,影子下的眉目端庄清秀,态度敦和温厚,却唯独眼睫开合刹那,陡然一瞬,有一种凌厉的萧杀。那是傲慢。与自己和沉羽相比,那傲慢说不定更加深入骨髓。鹤夜的傲慢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尽相同,他怜悯地敷衍那些无能的人,温柔地和他们说话,安抚情绪,就像对待自家恃宠而骄但幸而不失甜美的猫狗。在那个名为鹤夜,自幼被宫廷放逐的皇子眼里,这个世界上,大概就没有几个么配和他一样被冠以人类这个称呼的存在。而很不幸,鹤夜也和她与沉羽一样,拥有足以与他的傲慢所匹配的能力。更不幸的是,她现在很有可能与鹤夜为敌。真不是一个好消息。五月三十,莲见抵达北关宗庙,她的三妹莲安也一乘软轿到了山脚。莲安现在还不能起身,气息奄奄,一张面孔苍白若雪,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只能极其不安地看着姐姐。莲见几乎不为人知地叹气,表面上却看毫无情绪波动。宗庙这片领土,名义上是划归了莲安,从大义上讲,归根结底是领主莲安无能弹压,才让祖父不慎身死。而这给了鹤夜一个绝好机会。他以大司祭长的身份驾临,他本身带来的神卫已然数量惊人,然后听闻大司祭长带兵驾临,附近属于宗庙的神庙也源源不断派出神卫向这边而来,单靠这块领地上燕家的兵力,目前已经弹压不住了。燕家作为宁氏派系里最强大的世族,嫡子被宁氏收为养子,嫡女继承家业,被封为公爵,表面看起来风光无双,实际上则猜忌重重。如今这局面,如果燕家真对宁氏坚贞不贰也就罢了,大不了拼上去先和被朝廷所控制的宗庙神卫正面干上一架,护得主子周全,但是,这个事情上微妙就微妙在于燕家的目的是要掀翻宁家。换言之,现在的燕家还不能和宁家翻脸,燕家必须要联合反宁家的力量,来灭杀宁家,而在这反宁家的力量中,陆鹤夜是足以和沉家相提并论的强大存在,现在也不能翻脸。这个立场就导致了,一、燕家在需要维持宁家信任的情况下,保存实力,避免损耗;二、不能给同样反宁家的势力予以打击。在来之前,莲华曾经和莲见分析过,说这次的事情最开始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但是当鹤夜也介入进来之后,这个事情的立场就变得很微妙。陆鹤夜想要的,应该是燕家在此时对朝廷表以的忠诚——在这个事件中。换言之,这个事件,就是陆鹤夜对于燕家立场的认定。处理得让他满意,那么燕家和朝廷一气,反宁家的立场就会加强;处理得不让他满意,那么陆鹤夜大可以照着面前的局面给她难看,让她对宁家交不了差。但是,如果她的表现足以让鹤夜满意,那么要怎么对宁家交差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两边都满意了,她还要让燕家也满意,即便有所牺牲,也必须是有代价的让步。她要让这个事件现在就结束。如果她只是个人,面对伤害了自己祖父和妹妹的人,拔刀相向也就是了,但是,没有办法,她是燕家现在的主人,要背负着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可以说,她这次上了北关宗庙,要面对的舌锋远比刀光剑影更为可怕。握着太渊的指头微微颤抖了一下,莲见深吸一口气,看向身边的莲安,伸手,轻轻摸摸小姑娘柔软的头发,少女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安抚一样地对她轻轻点头:“万事有我,不必担心。”莲安本以为自己会被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听了这话一愣,一双大大的眼睛眨了眨,便有水汽轻轻地凝了起来。最后,她只那样轻又那样软地唤了她一声:“姐姐。”莲见又摸了摸她的头,扬步踏去。不过是处理一桩小小的纠纷罢了。她未来注定要踏过盈血之河,万人尸骨,现在又算什么呢?这样一关都过不了,那不如就死在这里吧。她没让任何人跟随,抚着腰间那柄上古神兵,清丽秀雅的少女慢慢行去,绿荫深处,她一身鲜烈红衣,仿佛是植物痛苦开绽出一点花朵,却又像什么动物的鲜血,干涸在了叶片上。当北关宗庙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庙门里传来清越的歌声,却是陆鹤夜法亲王的声音,听不太清,却有一种分外不祥的感觉。然后,北关宗庙大门洞开,一个面上覆着一张笑面面具、一头白发的青年无声地向她比了个手势,引领她向内而去。北关宗庙幽深凄清,有山泉如一条白练从高处泻下,落到一个六角亭上,半面水幕跌落下方小潭,刹那洗净盛夏烦恼,只余清凉无限。皇子鹤夜就在亭子靠近水幕的围栏边抱膝而坐,头发是散着的,偶尔有水珠飞溅,剔透晶莹,便显现出一种奇妙的优雅之感。向前一步,将长剑交给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莲见端坐在陆鹤夜对面,俯身而拜:“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