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当我爸夜里回来,那时我一般都已经睡下了,他自然喝了酒的,我妈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都被骂骂咧咧盖了过去。头几回我爸闷不做声,也许是醉得太厉害了;后来几次我妈越骂越大声,他也开始还嘴,最后就成了你来我往的骂战,隔着门也听得一清二楚。骂到狠处,简直称得上不堪入耳。我当然不好再叫孟先生来家里。在学校里同他抱怨,他对这种事深有体会,知道是劝不了的,也不说什么空话,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等说完了,就拍拍我的手背。暑假我约着孟先生天天往图书馆跑,有时还能碰见大院里那几个孩子。下午三点多钟,暑气还没退,他们商量着去水库游泳,一走到外面,兜头泼来的热浪简直要掀得人跌一个跟头,马路大张着滚烫尖刺的嘴,不咬下人脚底一层皮肉誓不罢休。我们在如波潮涌动的烈日下艰难地走到水库。这里傍晚偶尔会有老头来钓鱼,今天没有,大概太热了,还没到时候。这个水库有些年生了,据说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人,但来的人还是多。大家都想,丢命的总是少数,发财都轮不到自己,这种灾祸哪能就落到自己头上呢?老天爷不至于那么不公平。我从小怕水,印象里总记得自己被淹过,问我妈,我妈说从没带我去过河边,只有一回我洗澡时滑进了大澡盆里,呛了几口水,那是还不满一岁的时候。院里的小孩儿都知道我是旱鸭子,小时候没少围成圈讥笑我。但人年纪大了,互相都知道要面子,不会再说这种话,于是我安心地找到块干燥平坦的空地躺下。水库里凉风习习,又没有蚊虫骚扰,实在是夏天打盹儿的好地方。我刚一躺下,就走过来一个人,轻轻踢了踢我的小腿。睁开一只眼,就看到孟先生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笑。“要睡就睡,不睡快走。”说完我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小溜空地。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摊开手里的书。水里的人朝我们这边泼水:“你们俩干嘛呢?不下来?”他们的水只能摔在坡地上,但水花四溅,偶尔还是会有几滴飞到我脸上。我扯了本书盖住脸:“你们快别烦我了。”他们又叫孟先生,孟先生说不跟一群光屁股玩水。徐苗笑道:“小时候谁没看过啊!孟潜声你可真行,净跟何獾黏一块儿!”我随手抓起一块带草的泥块砸过去:“徐苗你家住太平洋啊?管那么宽!”“哟,獾獾的毛竖起来了!”众人大笑,孟先生也跟着笑。我盖上书装死。水库中央一片白花花的肉,像一群撅着屁股觅食的鸭子,水花声和打闹声回荡不止,一波一波地推到耳边。我又翻了个身,听见孟先生说:“睡不着就起来。”我坐起来,却不肯如他的愿:“书拿着。”手指往上一抬,他跟着我的动作把书从膝盖上拿了起来,我立刻重新躺倒,顺便把脑袋搁了上去。孟先生多半料到了我的把戏,但还是乖乖当枕头。我这才看清书的封面:“《一生》?”孟先生的声音隔着书从上头洒下来,闷闷的:“看过吗?”“没有。”“我念给你听?”“好啊。”他哗哗地翻书,准备从头开始,被我制止了:“我就随便一听,从你你看到那儿读就成。”孟先生说了声好,翻回刚才的那一页,低声念了起来。“‘她感到她和他之间隔着一层帘子,横着一道屏障,她第一次发觉,既然是两个人,就永远不能从心底里,从灵魂深处达到相互了解,他们可以并肩同行,有时拥抱在一起,但并非真正的合而为一,所以我们每个人的精神生活会永远是感到孤独的。’……”这句话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小时候囫囵不解,到很多年后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屋里,这句话突然像潮水拍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淹过了头顶。我们从水库里走时,正好赶上日暮时分,火烧云从天边滚到野草荒芜的坡地上。蒿草成了一片野旷的金海,散发着葡萄紫灰色的涩气和生石榴密实的酸香。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披盖着一层朱红色的软绸,徐苗突然从后面跳到我的背上,我猝不及防,叫了一声,孟先生立刻转过头来,眼睛里映着一半的夕阳,比天上的启明星更亮。但很快,他也就被潘家的小胖子扑倒了,两人滚过斜坡,压倒一片金黄的草杆,另外几个拍手大笑,你背我,我推你,追赶着冲进霞光深处。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推开家门,寂静的客厅里亮着灯,沉默的光线照亮了沙发上的两个人。我爸坐在三座沙发的角上,正在抽烟,手边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乱葬岗。我妈坐在光线只能照到一半的单人沙发上,开门声一响,她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响亮地咳嗽起来。我妈有轻度的慢性咽炎,但很多年没有再犯过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咳嗽成了她掩饰伤心的方式。咳嗽声越是响亮,我就知道她越伤心。但在一个家里伤心是不必说出来的,夫妻有时就像狭路相逢的人生死敌。至于我是什么时候洞悉她这个把戏的,我说不清,我就是知道。站在门口,只能瞥见她的下巴,她用手飞快地抹了一把脸,像揩去脸上的什么脏东西。换好拖鞋,我爸却像没有看见我似的,一动不动。我妈关掉水龙头,走回客厅,撩了一把头发:“又跑到哪里去疯了?吃过饭了吗?”我摇了摇头。“厨房里有挂面,自己下点。”我点点头。我爸手上的那支烟吸完了,被狠狠按进烟灰缸里,仿佛按的是谁的脑袋,扑飞起来的烟灰是灰白的脑浆。他站起来,一抖衣服,烟灰在空气里飘飘浮浮——我妈飞也似的撞开我,三两步冲上前,像一股把我劈成两半的旋风:“你要去哪儿?你还要往哪儿去?何国涛,你给我搞清楚,这才是你的家!”“你不要无理取闹!”我爸狠狠地指着她,手指的形状像一口杀人无往不利的刺刀。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转身拉开大门。我妈陡然发出一声近乎兽类的哭嚎,扑了上去,手脚并用,又抓又咬,又踢又打,冷不丁把我爸推得一个趔趄,撞在墙上。他立刻反推了她一把,她再度扑上来,他只能狼狈地抓住她的手,两眼暴突:“你这个疯子!”“今天你敢走,我就死给你看!”此时我妈已然忘记了她是个怀孕的女人,蛮力惊人,把我爸往屋里拖;我爸一手扳着沙发,死命往后挣。腻黄的灯光落在扭曲变形的两张脸上,如同两只狂性大发的甲虫。我立在原地,身上被我妈撞开的地方还隐隐作痛,这滑稽的场面让我太阳穴突突狂跳,无所适从。我爸终于挣脱了钳制,手背通红,仿佛刚从开水里拿出来;我妈向后噔噔倒退两步,还没站稳,又锲而不舍地扑向他。这回我爸早有防备,闪身躲过,反手利索地掴了她一大巴掌。我感到自己像一块被猝然挤压的海绵,声音从四面八方的毛孔里挤渗出来,勉强汇在一起。“爸!”我妈跌倒在沙发扶手上,我刚一伸手,他已经狂风一般地夺门而逃了。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完全空白,我妈还维持着刚才被打的姿势,捂着半边脸,倒在沙发上,我这才回神,伸手去拉她。“妈,你——”刚刚碰到,她却触电似的弹起来,一把甩开我的手:“你滚!给我滚出去!”伴随着她的骂声,“咚”的一声,烟灰缸打翻在地,摔得粉碎,我手上一阵剧痛,好几秒钟里,半条手臂都没有任何知觉。玻璃渣子和烟灰满地都是,一片狼藉,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浑然不顾丑态地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