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一径来至潇湘馆。紫鹃一天几次地往怡红院里打听着,也已知道宝玉回来了,早已报与黛玉,打量着下午必来的,谁料他这会儿便来了,看身上的衣裳未换,便知是刚进园子,遂问:“从哪里来?”宝玉道:“从老太太处来。”说着,便随身坐在黛玉榻前,问她,“身上觉得怎么样?大夫来过没有?可吃过药不曾?晚上睡得好不好?”黛玉眼中早滚下泪来,哽咽道:“你别只顾着问我,这两日,在那府里住得怎样?你怎么这样大胆,竟然……”说着又咳起来。宝玉忙道:“妹妹放宽心,如今可大好了。我已向北静王爷明明白白说了心里的话,王爷已亲口允了我,说原不知我有这个心,所以才求人下礼,如今既知道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再不会教人来提亲了。临我去时,还赠了我许多礼物,且许我将来成亲之日,还要亲来向妹妹道贺赔罪呢。”黛玉听了,满面通红,急道:“你说你自家的事,别扯上我。”宝玉叹道:“妹妹恼我,我也要说的。平素都是因为宝玉一味小心,不敢明白说出心里的话,才惹得妹妹疑心,众人又金一句玉一句地混说混比,拉扯旁人,倒惹妹妹烦恼。这回我索性打破了这个闷葫芦,把我的心思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剖白个通透,便是死了,也不屈。”黛玉先还愣愣地听着,及到最后一句,正碰在心坎儿上,不禁哭得哽咽难言,便要责他大胆妄言,也是无力。紫鹃也觉伤感,连劝也忘了,只在一旁拿着绢子垂泪。宝玉不禁也哭了,益发说道:“好妹妹,我的肠子都碎了,你还只是哭。我早说过我这个心里除了妹妹再无,只恨猜不透,欲找人商议,想着贾赦、邢夫人是事不干己不劳心的,贾政为人梗直不会转弯,王夫人又愚钝没主意,惟有贾琏、熙凤夫妻尚可议事,因此命鸳鸯请了他二人来,又想了想,到底不好瞒过王夫人,便命也一同请来,遂将自己一番担忧说了。凤姐先就回道:“老祖宗虑得极是。想那北静王爷为这事惦记了不止一二年,又叫少妃来亲自探看,又叫冯紫英打听出身来历,又跟咱们老爷几次递话儿,又特特地请了林妹妹的从业老师贾雨村说媒,就是寻常王府里结亲也不过如此,哪里是王爷纳妃,直与皇上选娘娘差不多。他既品度了这二三年才正式下聘,分明志在必得,焉肯为宝兄弟几句话就打了退堂鼓?不过是想留个好名儿,不肯让人说他强抢豪夺,所以才说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儿先稳住咱们,回头必定还要想个什么法儿,逼得咱们府上主动去攀交,倒反赶着他去结亲。想来我们若不肯结这头亲,他必定还有什么新招儿埋伏在后头。”贾母叹道:“我何尝不是担忧这个?想来他借口讲谈学问扣留宝玉在府上,还只是,都是四位王爷合议,忠顺王与北静王多半政见不同,正是水火不两立;东安郡王和南安郡王又一味和稀泥,两头不肯得罪,所以许多大事都耽误下来,裁议不决。比如藩邦之乱,北静王主战,忠顺王主和,一个说要发兵去打,直叫兵部拟定出征名单,凡是世袭武职的人家都要逢二抽一,充军作战;一个说该以和亲怀柔,前时叫各府里适龄女子都画像造册,便是为了备选。”贾母这些日子一直为了探春、惜春备选的事忧心,却并不知还有征丁一事,闻言不禁一愣,问道:“这样说来,北静与忠顺王府竟是斗个平手?老爷不是说造册备选是为了联络那些海外王储么?怎么又变成议和了?”贾琏叹道:“朝廷里的事,哪里说得准呢。同海国联姻是北静王提的,为的是好教那些岛国帮咱们发兵;跟藩邦议和却是忠顺王提的,总之都拿着这些造册备选的女孩儿们说事。孙子还听说,东安、南安两位郡王因年迈多病,如今都不大理事了,所以朝中大臣都推北静与忠顺两府马首是瞻,各立山头,斗得你死我活一般。想咱们府上向与忠顺府不大投契,再把北静王得罪了,将来若有一时急难欲投倚处,东、南两位王爷未必得力。何况不论征丁出战还是郡主和藩,咱们两府里可都在册,说不定抽着什么签,要生要死,都攥在两位王爷的手心儿里呢。因此以孙子浅见,北静府万万不可得罪。”王夫人也道:“便是没有北静王爷提亲这件事,娘娘也是有意要赐婚的,哪里由得宝玉呢?倘若北静王做主把宝玉充军打仗,他哪里吃得了那种苦?并不是我不疼爱外甥女儿,逼她嫁人,奈何世上并没有顺心如意两全其美的事,说不得,也只有舍卒保车了。”贾母自然知道王夫人话中所指哪个是卒,哪个是车,并不入耳,只得道:“娘娘的旨还没下呢,哪里就说到后边的事了。如今只说北王这头,他既说不议亲,一两日间总不好意思又来为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