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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页(第1页)

众人见了,也都整衣理鬓,依次跪拜,一如往日祭祖之仪。堂中原有坐息之所,茶炊之具,并有专人打扫看护,一切甚是干净齐备,堂中松柏蓊郁,夹着白石甬路,庭内锦幔高张,彩屏环护,鼎彝香烛俱全,贾母向鼎内焚了香,暗祝暗祷已毕,复回身命探春道:“念上面的对联与我听。”探春恭敬念道:“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贾母道:“解给众人听,什么意思?”探春道:“这是先皇御笔亲赐,称颂咱们祖宗建下不世奇功,可昭日月,惠及儿孙。”贾母泪流满面,叹道:“解得好。我并不信祖宗打下的百年基业,就这样败在我手上,有列祖列宗保佑,我们贾家将来必然还有出头之日。眼前艰难,是我贾家的一道劫数,只要咱们上下齐心,安贫乐居,终归过得去,惟今之计,须得节衣缩食,再说不得从前如何如何的话来,亦不可哭哭啼啼,抱怨牢骚,另生是非。”探春等俱跪下道:“老太太教训的是。”看守在黑栅栏外的那些差兵看见贾府女眷先前那样张惶纷扰,一眨眼工夫却又安静平定下来,列队拜祖,有条不紊,都觉佩服,赞叹:“这才是诗礼大家的气派。”及仆妇们将陋就简,胡乱炖了些稀粥咸菜来,众人都觉难以下咽,贾母却吃得津津有味,反向众人道:“有的吃,且吃一口罢,说不得后边,连这一口粥也没得吃的日子还有呢。”虽粗茶淡饭,倒一日日似乎更健朗起来。众人见老太太这样,也自宽心打气,渐渐安定下来。薛姨妈又买通侍卫,每每送些衾枕被褥、弄些汤水进来与贾母等享用,不在话下。如今且说宝玉随着贾府众人在孝慈县贵妃陵畔结庐守灵,终日禾席草枕,咽菜食粥,十分辛苦。更兼思念黛玉,想起行前一日辞别之际,许多话都未能出口,反有无限可回思处,心上反复掂量,不能放怀。这夜守着灵前烧了些奠器纸扎,放过焰火,跪了回经,又守着王夫人吃了药,这才各自睡下。方朦胧欲眠,忽听一阵音乐声,似琴筝又似箫管,竟不能分辨,不禁暗想:水陆道场已散,又哪来的声响?况且清幽雅致,也不似那些和尚道士吹打得那般。又闻一阵幽香缥缈,亦不是寻常檀香麝香。正纳闷时,便见许多仙子簇拥着一位丽人走来,羽衣缟袂,遥遥站定,且向宝玉凝眄不语。宝玉定睛看去,竟是林黛玉的模样儿,却比黛玉显得丰润,不禁大喜道:“原来妹妹大好了,我这里还只是替妹妹悬心。却不知吃了哪位太医的药?回去定要好好谢他。”那林黛玉这方敛衽施礼,轻声叹道:“原来你都忘了,可还记得灵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宝玉听了这一句,只觉心头恍惚,若有所思,却又一时想不清楚,因问:“妹妹说什么灵河岸?宝玉愚钝,一时不能明白。这又是什么典故?”黛玉叹道:“你果然都忘了,想当年离恨天外,我承你日夕以雨露灌溉,总没什么报答,所以在警幻仙子座前立誓,自愿跟你到世上走一遭,把一生的眼泪尽还与你,以完此债……宝玉,只愿你能以待我之心对待后人,就是不辜负我了。否则,若只是一心以我为念,更有负佳人,岂不令我之罪愈重,令我之债难还?”说罢,连连叹息。一番说话,宝玉总未听懂,只这句“把一生的眼泪尽还与你”却是锥心刺骨,痛不可抑,不禁哭道:“妹妹要去哪里?我跟妹妹一同去。”说罢抓住黛玉袖子只是不放,却被黛玉迎面一拂,只觉身上一凉,惊醒过来,室内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黛玉,只一缕幽香,如有似无,依稀仿佛。宝玉心如刀绞,遂放声大哭起来,道:“林妹妹故去了。”贾政等都被惊醒,听见斥道:“三更半夜地胡说些什么?都为你日里胡思乱想,才会做这些乱梦,有些邪话,还不好好睡去?”宝玉哪里肯听,只要备马回京,说是再不回去,就赶不及最后一面了。贾政气得浑身乱颤,喝命李贵等:“把他给我捆起来,把嘴里塞上,看他还敢胡说不了?”李贵等原不敢动手,只为贾政喝命得紧,只得胡乱将宝玉捆了,绑在牲口栏边拴马桩下,又用随身汗巾子塞了嘴,叫他跪着给元妃守陵。贾政亲自提鞭打了几鞭,被李贵等苦劝住了,只说“众人都还睡着,太太现又身上有病,刚吃过药睡了,惊醒了倒不好。”贾政扔了鞭子,又指着骂了几句,只道“明日再揭你的皮”,这方去睡了。焙茗看了不忍,俟贾政去了,便要上前解缚,李贵唬得拦住,骂道:“贼小猴崽子,难道只有你心疼主子,咱们的心都不是肉长的?只是老爷已经发下话来,谁敢放了二爷,要剥我们的皮呢。”焙茗哭道:“李贵,贵大哥,你若放了二爷,我从此叫你贵大爷。不然,休想我们再听你差遣。”李贵骂道:“猴儿崽子,我有什么可差遣你的,我又听谁差遣?我今儿放了二爷,明天老爷问起,难道是你替我捱鞭子?”焙茗道:“咱们做奴才的,不能为主子分忧,还算人么?别说捱鞭子,怎么还有人替主子去死呢?”他们这般吵嚷哀告,早又惊动了另一个痴人。你道是谁?便是那宁府里年老仆人焦大。原来这焦大也随众人来孝慈守陵,却给派了个看守牲口栏的差使,自然不乐意,约着几个小厮往墟上喝了点酒,便又忍不住借着酒意大发牢骚,说是:“从前你焦大爷在战场上何等威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任他千军万马,我焦大单枪匹马,杀进杀出,不在话下。不但自己活得出命来,还保全国公爷整个儿进去,囫囵儿出来,所以才有这些后福可享。要不是焦大爷,你们能有今天这大米白饭吃着?都还不知在哪个林子里鬼哭狼叫呢。如今得了意了,都不把焦大爷放在眼里,可知焦大爷眼中原也看不上这些败家的子孙,通没一个好东西。哪有从前国公爷的影儿?”那些小厮原是哄他拿钱出来打酒吃肉,既见他醉了,越说越不上道,生怕惹起是非牵连到自己身上,便都一哄散了。焦大遂骂骂咧咧,提了酒壶自个儿一溜歪斜地往牲口栏来,冷冷月光下,远远看见焙茗正苦苦求告李贵,宝玉却被缚在拴马桩上,登时大怒,骂道:“反了,兔崽子竟敢把主子捆起,还有王法没有?”便要上来给宝玉解缚。李贵忙拦道:“不与你老人家相干。这原是我们府里二老爷叫捆的,谁敢放了二爷,老爷要剥我们的皮呢。”焦大醉眼看去,见那宝玉形容样貌竟与当年国公爷一般无二,顿时激出一腔忠勇义愤之情,用力推开李贵骂道:“兔崽子,仗着爷们儿给你几分脸,连你焦大爷也不认得了。焦大爷说放人,谁敢拦着?千军万马也不是你焦大爷的对手。”说着三两下解开宝玉。李贵被焙茗抱着手,急得只喝骂别的人帮忙拦阻,岂知那些人原惧宝玉,又知焦大粗莽,出手重,都怕他酒醉之人不知好歹,若是被打伤了倒不值,况且并不与自己相干,便都躲的躲了藏的藏了,那实在躲不过的也只上来装模作样拉扯,哪肯真心使力。宝玉一旦解绑,更不停留,只道:“贵大哥请了,回来老爷要打要杀,凭我领去,不连累你们就是。”旁边便是牲口栏,甚是方便,遂与焙茗两个解了马缰绳骑上就走。那焦大看见,更大喝一声:“爷,等等我焦大。”便也抢了一匹马,扬鞭踢蹬,随后追上。李贵先还只管追着喊“二爷且听我说”,却只听马蹄清脆,炒豆般“哒哒哒”一阵去得远了,先还见得马蹄扬的尘土飞起,转眼便连一丝声儿也不闻了,只见得一弯冷月,半天箕斗,哪里还有三人的踪影。李贵朝着去的方向瞪了半日,唉声叹气,顿足不已,只得垂着手来回贾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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