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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页(第1页)

无颜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她是个鬼,这里可不就是鬼屋了?客厅里老式的挂钟忽然“克郎郎”响了一阵,“当——当——当——”敲了十二下。无颜想,原来这一天已经过完了,现在她应该是二十四岁了。她静悄悄地下了楼,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熄了灯,在黑暗中定了一定,然后才轻车熟路地走下楼。无颜径自飘过甬道,打开钟家花园的大门,站在门口等待老鬼前来。今晚的月色不错,照着门口枝叶繁茂的大榕树,有雾气在树冠处隐隐绰绰地升腾环绕。无颜身轻如燕,随风微微摇荡,但她努力定一定神,稳稳站立。“二郎前辈……”她轻声呼唤,“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可我看得见你。”二郎应声现身,从大榕树上跳下来,兴冲冲地问,“你终于进去了?你看见小翠的房间了吗?”“还没有……”无颜有些愧疚,“房门上着锁,有陈嫂和令正在,我总不能劈了门进去吧,那样太令人起疑了。”“那么,支走他们。”“我会想办法的,但是,给我一点儿时间好吗?”无颜请求,“我才刚回来,还不大会‘重新做人’。”老鬼并不理会无颜的幽默,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激动又惆怅地说:“我又去城隍庙戏楼了,可是现在整个豫园都变成了市场,人来人往的,到处都是店铺,也有唱戏的,可是和以前大不一样,唱的人字不正腔不圆,听的人又只顾喝酒划拳,都没点儿诚意。还有卖蟹肉汤包的,我看了一看,闻了一闻,皮儿擀得老厚,味儿也不香,竟大不成话。卖的旗袍也不像样子,剪裁得一塌糊涂,身材再好的大家闺秀穿上去,也都变了苏州小大姐了。唉,什么都不一样了,什么都改变了……”他徘徊在豫园的上空,园子里正演着一出《节义鸳鸯冢娇红记》,那个半路出家的小旦虽然唱得不咋的,但是因为词句正合了自己的心意,二郎也就听出些滋味来,渐渐出神……“今日生离和死别,恰正似花不重开月永缺。我不能够与你,我不能够与你做的片晌夫妻,刚博得个三生话说。一声声,肠寸绝。一言言,愁万叠。是这等苦离恶别,要相逢则除梦中来也……”二郎在那唱腔里飘来荡去,想着自己粉墨登场的往事,想着那些抛掷上台的打赏和络绎不绝的掌声……那是他人生的极盛时期,那时的观众有多么贴心如意啊。想着想着自己的脸在那旋律中慢慢浮起——吊睛、勒发,头戴黑素软罗帽,足穿黑薄底靴,一身黑缎素侉衣簇新崭亮,前胸和腋下密密地缀着三排英雄结——那是给雍王府唱堂会时赏的象牙扣——黑白分明,愈衬得他面如满月、眼若星辰。京剧脸谱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美色。因为那些油彩勾勒其实是相当粗糙而夸张的,然而观众心领神会,自动自觉地掌握了欣赏那夸张之美的技巧,见识到人物的美而忽略所有的不合理。他们对他的身段招式喝彩不绝,手下替他打着拍子,嘴里替他数着旋子,摇头晃脑,如醉如痴。于是,他的拳脚也就打得愈发威猛有力,每一次“出手”都抛接得很准,每一个“亮相”都恰得其时,手、眼、身、步、法,唱、念、做、打、翻,一根哨棒,舞得虎虎生风。戏剧,其实是戏子与看客共同完成的一场歌舞秀。“那么长的夜,都用来唱戏吗?”无颜好奇地问,打断了二郎的沉思。二郎摇头道:“不,也有时歇了戏,或者停档,就用来游乐——逛夜市、看灯、宵夜,或者去赌场碰运气。”“那么多节目?”无颜笑,越发好奇,“那么白天做什么?”“白天用来睡觉。”无颜莞尔。二郎低下头,不胜惋惜:“那时候只恨良宵苦短,白天却不甚怜惜。到了如今,想看看阳光,却已经不能了。”戏子与鬼,都只属于黑夜。爱情也是一样。要背着光、背着人,甚至背井离乡。二郎与小翠的爱情盛开在北京,北京的夜里,两个人去跳舞场欢乐终宵。小翠的舞步真是美,他的也不差,他们两个,是舞池里的风景,一对绝配。二郎悠然神往,上海已经模样大变了,北京呢?那些舞池的灯光可还依然明媚?餐厅的美酒可还香醇如故?那时节,他与小翠形影不离,夜夜笙歌,通宵达旦,有时一起去看戏,有时又陪他去上戏,有时小翠甚至还会去后台,亲手为他上头。那时候后台本来是不许女子去的,但是他不管,仗着自己是台柱子,独断独行,硬是把小翠带进了梳头间,由着她拈红弄粉。她不喜欢沾染油彩,但是喜欢看,画脸的活儿是别人做的,她只坐在一边笑眯眯等着,直到最后,等他的头发梳上去,勒好,她才款款地走过来,替他带上冠子、翎毛,扶正了,看一看,退几步,再看一看,满意了,就将他轻轻一推,说:“去吧。”那轻笑浅嗔的模样,到现在还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历久弥新。那个时候,他们活得要多么张扬就有多么张扬,率性、奢侈,有今天没明天的,但是真正开心。二郎很想再去北京一次,凭吊他与小翠的蜜月时光。但是按照无颜的行程,要到后天她才可以去北京。那一年,她大学四年级,去北京实习,还堆过一个雪人,她得去把那雪孩子的魂一起带走。“你明天去哪里?”老鬼问无颜。“我教书的盲哑学校。我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得去把自己的脚印找回来。”无颜答,接着反问,“你呢?”“不知道,或许还是苏州河吧。”老鬼无限怅惘,悲凉地叹息,“在上海,除了这几个地方,我也没别的去处。”这是无颜生平最重要的第二个脚印了。她的学生——她人生在世仅有的意义。她曾经教导他们什么是毅力与自信,然而她又用自己的轻生来摧毁了这信念——幸亏他们不知道,而只当作一场意外的车祸。正放暑假,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无颜回到学校的时候,仍能看到教室后面黑板报上盲哑孩子们稚嫩的图画和标语:钟老师,我们想念你!对他们,她真有点儿无颜相见了。自杀,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她怎么对得起这些爱她的孩子?她看看空空的教室,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也许,我们生来就是上帝的弃儿,因为他给予我们的,不如其他人那么多。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加倍地爱自己。如果我们自己不能够鼓励自己、扶持自己,谁又会来帮助我们呢?”然而,她却放弃了自己,将自己置身于车轮之下,化为一朵少女云。“无颜,你在想什么?”令正怜惜地看着无颜,她是这样地苍白憔悴,仿佛刚刚经过一场良久奔波。他并没有想到其他,只以为是长途飞行的疲惫还未平复,体贴地劝慰,“是不是舍不得这里?如果你喜欢教书,又为什么要离开呢?不如向校长说一声,我想他一定会答应你复课的。”“我不会再回来了。”无颜哽咽。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裂开般的疼,那是她的心——良心,还有爱心。她辜负了她的学生,承担不起他们对她的敬爱与信任,也承担不起他们的思念。她不会再回来了,收集好这里的脚印,她也就走过了自己的二十四岁。明天,她将回到大学里去,并要在那里找回四年的足迹。哦,她的大学时代,她的暗恋生涯。“我后悔自己未能给予他们更多。如果人们能够预先知道自己的错,就可以少走一些弯路吗?”无颜凄然地问,“令正,你知道死亡是怎样的吗?你怕不怕死?”“谁能不怕呢?”令正莫名其妙地回答,“怎么想起问这个?”“回答我,你是怎样看待死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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