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起来,她们之间几乎没有吵过架,这一点不大像平常的小姐妹,因为女孩子的友谊总是少不了小心眼小花招来做插曲的。可是她们两个人都那么随和又那么骄傲,都那么小心翼翼又那么苛求完美,竟然连吵架的机会也没有给过对方。也许是有一次——大四的时候瑞秋找了份兼职,第一次拿到工资就说要请无颜吃饭。无颜笑:“说赚钱那么辛苦也不省着点儿花,干吗要浪费在吃饭上。”瑞秋却认真地说:“我早就想着要请你吃饭,不但要吃饭,还要帮你买衣裳做礼物呢,这钱怎么花都浪费就是请你吃饭不浪费,做什么都可以省惟独给你买衣服这件事不能省,谁叫我吃你穿你这么多年呢?”无颜起先还笑嘻嘻地听着,以为瑞秋是在说有多在乎她看重她,她们的友谊有多珍贵,但是听到末一句就笑不出来了。这才知道瑞秋和她做朋友心里其实是有委屈的。那顿饭吃得很沉默,那件衣裳无颜收起来很少穿,那以后有一段日子她们疏远了许多,说笑都有点儿僵,假假的,透着客气。不久瑞秋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房子和令正同居。与令正同居是瑞秋一直在计划的,但是单选这个时候去做,多少有一点儿做给无颜看的意思,是报复也是炫耀。后来她们自然是和好了,彼此对这件事都不提起,就好像没发生过、或者发生了也不记得一样。那是她们惟一的一次闹别扭,不知算不算,因为甚至没有过一句彼此攻击的话。是瑞秋先低的头,瑞秋先回学校去找无颜的。她原以为无颜没了她一定会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不料最后却是自己先支持不住了,她居然已经不习惯没有无颜这样一个人让她来包办一切,她发现原来自己很喜欢照顾别人……和控制别人。后来就毕业了。开始她还和无颜保持着每周通一次电话的习惯,互道平安,但很少提到令正,也许她话里话外都有他的影子,但是不说穿,无颜也不问起。又过一年,就连电话也断了,无颜这个人渐渐退出了她的生活,就像一片柠檬黄的树叶,被夹在岁月的书里,压在记忆的底层。对于无颜暗恋令正,瑞秋一直有点儿胜利的窃喜,但是并没有恶意。她知道无颜不开心,却没想过她会有多伤心,并且因为无颜把感情埋得太深太久,瑞秋开始是装着不知道,后来便习惯成自然——真的忽略了。瑞秋想她们两个都知道,自己会同令正结婚的,而无颜,将会做她的伴娘。她想将来无颜还会遇上别的爱人,并且终将嫁人,到那时她们两个都老了,做了人家的太太、人家的母亲,还是好朋友,会聚在一起说说往事,到那时也许会从头来说这件事,当成一件笑话来讲,顺便感慨青春的易逝。然而,无颜爱令正爱得这样深却是瑞秋也没有想到的。瑞秋这样的女孩子,不会不懂得感情,谁对谁有意思,她们总是最早的洞觉者,观察入微,并且颇会玩弄一些恋爱的技巧和小花招;但是她们多半不会懂得太深刻和强烈的感情,以为那只是小说和电影里的事,如果发生在身边,则会视而不见,以为平常。暗恋这回事,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发生一两次的吧?但是怎么会有人暗恋另一个人达六年之久?瑞秋自己是不会的,便认定别人也不会。但是无颜竟会为了令正去死!死亡。这是怎样的代价?一个人怎么可以爱另一个人到如此义无反顾?!瑞秋眼见无颜倒在令正怀中阖上眼睛的时候就在想:完了,无颜死了,无颜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尽管她睁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可是,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那怎么行……她这样纷繁杂乱地想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从小到大和无颜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时候都分外清晰地浮上心头。初中一年级时她们就认识了,她第一次和一个瞎子做同学,充满好奇,开朗的本性使她很想接近无颜,善良的心地则让她愿意帮助无颜。后来,她们做了朋友,她听说无颜住在那个着名的钟家花园,又惊讶又羡慕,因此常常地去找无颜玩,不久便住了进去。她是因为无颜才认识了钟爷爷,才住进了钟家的别墅、坐上了钟家的汽车——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私家轿车,后来她一路顺风地升高中、上大学、念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家教,都是因为无颜——甚至是因为无颜她才认识了令正……原来无颜在她生命中占据的分量这样重,重至无以承载,以至于她不能不时时刻刻地想着她、怀念她。瑞秋想着钟无颜,令正也想着钟无颜。可是他不对她说出来,她便也不向他提起。两个人的想念如果可以彼此倾诉也许就是一种安慰,但是两人都忍着,那就不仅是两份想念和伤感,还极有可能滋生出别的情绪,诸如失望、寂寞、猜疑,甚至嫉恨。瑞秋开始想自己是不是爱错了令正。其实她和令正的结合也许不是那么完美的。大学时,令正是公认的白马王子,品学兼优,女生眼中的头号校草,她同他在一起颇有面子,一心只想着抓紧他;然而毕了业,两个人真在一起了,便都有种尘埃落定此生休矣的感觉。又加之双方父母都见了面,令正父母对她的态度是毕恭毕敬的,很明显自认为两家结亲那是高攀了,瑞秋便也自觉屈就,不知不觉开始挑剔起来,时时指责令正生活细节上的弱智之处,诸如领带配色不协调、皮鞋保养不适当、点菜不懂经济可口荤素搭配等等,兴致来时便故意用些上海俚语来取笑他,说他“明明是农民出身,倒有些小开脾气,真是戚门陆氏”等等。令正知道“小开”指的是老板的儿子,瑞秋的意思是说他乱花钱,至于“戚门陆氏”当为何解,却就不明白了。瑞秋便笑,说:“戚和七谐音,陆和六谐音,七加六可不就是十三点吗?这是咱们老上海的切口,你哪里会晓得呢?”令正并不恼她说自己是“十三点”,然而瑞秋说到老上海时的那种自矜的口吻,却令他有些不满起来。他讨厌瑞秋总是有意无意地使用旧上海切口,动辄便甩出些诸如“三点水”、“飞机头”、“老克腊”、“搀侬瞎子”这些莫明其妙的词语来打趣他,明欺他听不懂,故意同他摆“华容道”。说起来令正其实是有些村俗的,瑞秋则有一些市俗。令正的村俗是自己知道,并且努力在洗掉的;瑞秋的市俗却是不自知,并且有意无意张扬的。瑞秋有一些时下青年共有的概念混淆,以为市俗就是都市,就像她们从来都分不清时髦与时尚一样。上海女孩子,尤其平民家庭里的长女都是天生的经济学家和美食家,对于生活的质量有种本能的亲近与熟稔,对于流行则有着未卜先知的天分和推波助澜的本领。她们过日子不是靠经验而是靠直觉,那一种精明和巧妙是外乡人穷尽一生的努力与学习也望尘莫及的。瑞秋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但毕竟是土生土长的上海本地人,颇有些上海人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城市优越感,眼睛长在额头上,行动说话总觉得隐隐的得意,却不知在得意些什么。而且她想自己毕竟是在钟家花园里长大的女孩子,即使她并不是正牌的钟小姐,可她的眼界是不同的,她见识过真正的世面,见识过真正的上流社会。她那些旧时代的上海切口与典故就是来自钟自明的真传。钟自明和老仆人吴奶奶对话时,常常会用到一些老切口,比如评价某人来路不正,他就会简短地说“这个人是邱路角”;骂学生不听说,就说“这些小抖乱,又懒又脱滑,全是一只袜”;又比如他要对吴奶奶很认真地讲话了,开场白就会是“闲话一句”。瑞秋打小儿耳濡目染惯了的,知道在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时髦青年都喜欢在讲闲话时夹上一两句切口,就像今天的年轻人喜欢在中文里夹英文单词一样,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她很喜欢听钟爷爷说切口,觉得那里面有一种简洁爽利的味道。她还很喜欢听钟爷爷讲那些旧上海的风情和典故,像“小霸王庄”的来历和“吃讲茶”的习俗啦,老当铺老钱庄老裁缝的笑话啦,甚至舞场里的“火山”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