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灵谦虚笑道:“不是我复原的。我父亲是当今名士,最喜研究这些旧日东西,想要复原。”罗令妤眨着眼望她:周郎他父亲有闲情雅致去复原古式编钟,一定是大世家的气概了……周扬灵坐在钟后,手持木槌,道:“离晚上也没几个时辰,我要熟悉一下编钟,好给妹妹助益。罗妹妹让你的乐工们进来吧,我要与他们和一下乐。”今日盛行清商乐,编钟乐却是庄重肃穆,周郎要二者合一……罗令妤美目中神采灿然,已想到若是他们成功,晚上该何等惊艳世人。罗令妤拉上门,悄然退出,拍拍胸口:“幸好周郎是男子,不与我抢‘花神’名额。不然,我可能真要输给周郎了……”吓死人了,编钟这么大的声势一出,不管她要比什么,都会被压住。幸好幸好,周郎帮的是她。周郎这般多才。更想嫁周郎了……罗令妤拍拍脸,拍去自己的满心崇仰,坐在屋外廊下。周扬灵给她吃了定心丸,让她真的冷静下来,可以好好想想晚上的舞该如何是好。日落酉时,金辉拖着长尾落下地平线,天幕渐暗,华林园四处升起了红灯笼,灯火如蛇如龙,园林被照得亮如白昼。而到了此时,不见人少,在园中逛玩的郎君和女郎更多。人物繁阜,箫鼓喧嚣,恰是华光满路,仿若盛节夜宴如流水。侍女们往返于园中,为郎君女郎们送去酒、茶、糕、酥。每场比试下方设席,几案数十,郎君女郎们坐下,可边吃晚膳,边观望比试。乃因今日比试虽是歌舞,然从未有名门女子自己上去奏乐的。名门女子自己所教的歌舞在他们面前参选,女郎们则坐在下方,观望周围人的反应。节物风流,世家之态,众人交头接耳讨论——“下一场该是谁的?”“是罗娘子的。她好似请了成玉坊的的供舞什么七娘,我去过成玉坊,都不曾听说成玉坊跳舞出众的有这号人。”“且看罗娘子要怎么办……咦,你们谁看到罗娘子了?她好似一日未曾出现了。”早上还见过罗令妤与一少年郎勾勾搭搭的陈绣端庄无比地坐在几前,优雅地品着茶,听了一耳朵郎君们讨论“罗娘子”如何如何。陈绣心里重哼一声,忽听周围小声骚乱,仰目时,便见陆三郎慢悠悠地走在几位老头子中间,霁月风华。明明陆三郎低着头,也不曾做什么,女郎们的目光就挪了过去,移不开了,直到他们听到清乐声响起,众人才纷纷回神,看向面前立着的一长约八丈的大屏风。屏风乃白绸所制,通体素白干净,不曾绘一笔一划,与时下风靡的彩绘屏风完全不同。侍女们往来,蹲在屏风下,点亮一根根灯烛。烛光摇晃,拂过侍女走过的裙尾。屏风两边,更是寻恰当角度,将通达灯火照向那处屏风。由此四方皆暗,只见一赫赫白屏在前。落了座,陆三郎褒衣博带一展,看着这屏风,漫不经心:“谁的作品?倒是有些意思。”陈王殿下刘俶道:“罗表妹。”陆昀看向他。刘俶疑问看来,见陆三郎俯下睫,手支着下颌,幽声:“我表妹。”刘俶:“……”不知他争这个做什么。刘俶本是来陪陆三郎,因陆三郎过来这边已经三日,精神已疲惫无比。对罗令妤的参选“花神”,刘俶本身不在意。但当侍女仆从们再搬出了青铜编钟,刘俶的目光就凝了过去,讶然:“罗……你表妹,她,还有这般手段?”编钟今日可是连宫廷都不常见了的。陆昀盯着编钟,眼睛轻闪一下,没吭气了。同一时间,齐三郎齐安与自己的朋友,衡阳王刘慕和陆二郎陆显……都在关注屏风,和编钟。华灯已上,连七娘依旧没有好一些。罗令妤不再作指望了,满心别扭、失落地躲在屋子里,亲自梳妆,将自己扮作一个舞姬。中途有平宁公主刘棠、韩氏女她们的贴身侍女过来,询问罗娘子为何不与她们一道去看比试。罗令妤找了自己要照顾连七娘的借口,实际上她现在完全懒得搭理连七娘,连七娘是由妹妹来照顾的。罗云婳认真地照顾病榻上的连七娘,让连七娘受宠若惊。想不到罗家大娘子那样子,小娘子又是这般心善。连七娘担忧不已:“小娘子,不如你与罗娘子说说,还是让我去吧?我可以……”罗云婳小手搭在她额头上,小脸满是专注:“你不可以的。你放心,我姐很会糊弄人的……”“婳儿,你又背着我编排我?”罗云婳缩一下脑袋,调皮地跟榻上躺着的连七娘吐下舌头,才回过头。原本想笑盈盈地跟姐姐撒娇,看一眼姐姐现在的样子,罗云婳忍不住:“哇——”只见罗令妤的衣衫与往日比起……更加飘逸轻灵。女郎梳着飞天髻,长裙曳地,扬袖间,臂上的真珠络臂鞲时而露出。这一身的雨丝锦,碧罗裙,百叠漪漪如风皱。长至地的腰间丝带勾勒出女郎纤细的腰线,有致的玉胸……如此贴身的舞衣,将罗令妤衬得风流婉转,旖旎多情。许是她相貌明艳,本就适合这般扮相。看呆了屋中的一众女子。罗令妤瞪她们一眼,心中羞恼无比,扯过手上搭着的大氅包住自己的身量,催促她们:“把连七娘架起来,扮作与我一样的形象,跟我一头去后边。我们还要演戏呢……我可不能让人知道上去比试的人是我。”她是士族女郎,不愿供人品评,丢自己父母的脸。众女自是应是不多话。……众郎君、女郎各怀目的,都在等着罗令妤请的这位舞姬的表演。韩氏女等几位相熟女郎想寻罗令妤,遍寻不到,到乐声婉婉压住人声时,她们也都做了罢,将目光放到了台上。见的宽长大屏风,光亮如华,丝竹管弦轻轻悠悠地响起。乐声清雅,众人都被吸引住。伴着轻快乐声,好似看到春日欣荣,落花缤纷……忽人群中传来骚动声,众人盯着屏风,见屏风上照出花瓣自枝头洒落的影子。纷纷落落,如雨如珠。皆映在素白屏风上。“是要借屏风来展示舞艺?罗娘子倒是有趣。”下方有人看明白了,兴致更浓,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陆二郎那边,陆显紧盯着衡阳王的神色。看衡阳王一开始漫不经心,当花在屏风上飘落时,刘慕讶了下,挑下眉,目光落到了屏风上。陆显很高兴:表妹,继续!周围窸窸窣窣,讨论声不觉。五位名士坐在最好的观赏位置上,几个老头子脸上也露出赞叹色,讨论罗令妤的奇思构想。他们看多了一般的舞艺,新奇些的花样,能扫一扫一身疲惫,多好。众人中,只有陆三郎陆昀面无表情。陆三郎喝了口酒,心不在焉地用笔在纸上划拉了一个“丙”,就放下了笔。如果只是新奇取胜,尚打动不了他这个严格的人。陆三郎看得平静,眸子幽幽若若,忽然间,他眸子一凝,看到一个女郎的身影映在了屏风上,翩然而舞。女郎从屏风的左边旋入,曲声在一瞬间变得更快。她在春日落花下独舞,舞裙贴身,女郎的手臂扬起,指尖当真如花,在白色屏风上轻轻点起两下。纤细的腰肢、玲珑的玉脯,飞扬起的袖子,越来越快的鼓点……然后看到花瓣越来越少,屏风上方露出一圆月般的形状,女郎的疾舞慢慢停了,改为舒缓风……烟雾寥寥,共水而生。乐声变得凄然,屏风上波光淼淼,湖水、楼阁的形象都在女郎脚下踩出。众人所见,便是这位女郎在屋顶上徘徊而舞,寂静清冷,孑然一身。她在月下踏步飞纵,腰间玉带飞起,袍袖扬落,柔柔腰肢托着纤瘦身形,飞向那尊圆月。而此时,编钟声微微弱弱地加入。一开始极轻,极慢,众人甚至没注意到多加入了一道乐声。当屏风上的女郎奔月而舞时,编钟声浑厚,气势宏宏,压过了一众乐声。一众乐声却也不停,仍托着那编钟声。众声相逐,如烟雾笼托屏风上奔月的姮娥,将声势一波波推向最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