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晌午时,“清院”就收到了“雪溯院”的请帖。罗令妤会做人,才与陆昀闹得不愉快,她帮王娘子操持的家中小宴,都没忘了陆三郎。而且怕陆三郎误会,下午时罗令妤和王氏女一同写请帖时,这封送来陆三郎面前的请帖被罗令妤刻意安排给王氏女写。王氏女心悦可以与倾慕的表哥写信,没有察觉罗令妤躲避的态度。只是可惜,这么漂亮的请帖送来“清院”,陆昀瞥了一眼,就扔了——陆三郎确实是不怎么参加家里这种小宴的。比起罗令妤的做派,陆夫人傍晚问话时,单独漏了陆昀,就显得让人不那么愉快了。晚间陆昀窝在榻上翻书,灯火映着他明润眉目,帘子挑动,火光一闪,他眼眸缩一下,看到贴身侍女锦月气哼哼地进了屋。锦月满脸写着“不高兴”,还把帘子耍得很响,影响到了陆昀看书。锦月跟陆三郎告状道:“大夫人瞧不起我们!傍晚时她叫郎君们的书童侍女问各位郎君们的功课,就是不问郎君你。怎么,郎君你不姓陆啊?府上就她家二郎宝贵啊?”陆三郎翻一页书,淡声:“大夫人耿直,向来如此。没人管,多高兴。”锦月一点都不觉得高兴。锦月在帘子下站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跟陆三郎八卦道:“听说起因是罗娘子那边闹的……”陆昀仍低着眉,似在认真看书。然了解他的锦月见他半天不翻书,就知道他在听自己说话。锦月盯着三郎那仍透着隐约巴掌印的脸看,心想罗娘子果然在三郎这里与众不同。锦月当即把自己打听到的八卦说给陆昀听,末了沉默一会儿,同情道:“寄人篱下,还惹恼了陆夫人。罗娘子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陆夫人那般眼里揉不得沙,恐要亲自去‘雪溯院’,训斥罗娘子了。”陆三郎漫不经心:“活该。”他停顿一下:“早提醒过她,谁让她不听。”锦月却不赞同,她对罗令妤还是很有好感的。因为,咳咳,罗令妤经常给他们这里送礼,送的礼物陆三郎态度不明,锦月却喜欢罗令妤的上道。她为罗令妤争取道:“话不能那般说。罗娘子年纪尚轻,又不识得陆夫人,初来乍到,自然会走些误区。这些,三郎我们刚回建业时,不也吃过这些苦么?”“都是没有父母庇护的……三郎你对罗娘子就没有一点同病相怜感么?罗娘子还不如您当年呢……您好歹是正统的陆家血脉,罗娘子在我们家,可是什么都没有的啊。”“郎君、郎君……”陆昀:“叫魂呢?”锦月脸刷地红了,她眨眼,期盼地望着三郎。良久,看陆昀扯了下嘴角:“你去打听下她那个小宴怎么回事。”有三郎撑腰,锦月当即面露喜色,应一声后出去让人去“雪溯院”打听情况了。回来后,锦月在廊下窗口踮脚望一眼屋中还在淡定翻书的陆三郎,她想三郎惯来如是,但只消自己给三郎找到出行的衣衫,一会儿三郎肯定会出门的。多亏了罗令妤平时的“心机”,投得锦月的好。锦月回头,正要去隔间准备三郎的衣袍,忽然深吸一口气,看到院中站着的大氅青年。锦月张口结舌:“公、公、公子!您怎么来了?!怎么不通告一声?”青年面容秀气,站在院里,一众仆从们战战兢兢地垂着头不敢看,他不知道站着看了多久。青年看到了锦月,轻轻地说了几个字:“三郎,有,疾,孤,来,看。”他说的又轻又慢,字数还少。锦月领他进去见人——这位是当今南国陛下名下的五公子,陈王刘俶(音同触)。也是陆二郎陆显不喜三郎交好的那位公子。刘俶说话这么少,非其他缘故,乃因,这位公子,是结巴。夜间时刻,窗楹下悬着羊角风灯、红纱灯等,风一吹,灯便与铁马撞击声交织一处,叮咣作响。隔着数道青色、月色帷帐帘子,里头的乐曲声、男女说笑声,便追着帘缝儿,丝丝缕缕地飘将了出来。设宴设席,仆从侍女们都在外相候。屋中的丝竹管弦声不是乐工所弹,而是屋中那些贵族男女们亲自操持。此年代的贵族男女才艺傍身,以演奏自己所编曲章为“雅”。这乐曲不会让下人观赏,他们自己互相欣赏评价,当个乐子。除了奏乐的,屋中还有玩投壶的、射覆的,有作画的、谈诗的,下双陆的、走围棋的。年轻郎君和女郎们或坐或站,或聚或独,皆是自得其乐。韩氏女归家,特设宴相送,此夜男女尽欢,韩氏女与王娘子说了几句话,话题转到罗令妤身上,二女不觉在人群中梭巡那女郎的身形。当她们看到一案上置一织锦棋盘,罗氏女与另一女郎对坐,白象与乌犀皆放于手中。许是棋局精彩,站于一旁旁观的男女人数皆是不少。罗令妤眉目轻垂,云鬓挽挽,灯火柔和光辉落于其身。陆家郎君们的眼睛、周围女郎们的注意,尽落在她身上。韩氏女语气微酸:“这个罗妹妹,人长得美,会的东西,未免也太多了些。”王氏女心情复杂道:“听闻她生于汝阳,家里也曾是大族。汝阳靠近北国,北国士族的技艺向来胜过我南国,想她幼时便学得极杂极多吧。我等不如她。”南国好奢之风是建国后逐渐形成,然比起士族的底蕴,南国多比不过北国。不过近年来随着好奢之风盛行,南国在建业的世家名门们,底蕴也渐渐追上北国了,更有稳稳压一头之势。韩氏女酸酸道:“是啊,我不如她。她今日尚且只在陆家展露风采,已让郎君们看得神魂颠倒。也就陆家没女郎,出门玩耍的人少……不然她若是出了陆家门,满建业,过不了多久,都会传遍罗氏女的美名了。”“难道我建业的名门女郎,会输给一个乡下来的乡巴佬?”王氏女微一恍神,道:“陈大儒府上的陈娘子,也许能和此女平分秋色。”听王氏女如此说,韩氏女脑中浮现出了一个女郎的身形。她撇了下嘴,不悦地侧了脸。陈大儒府上的陈娘子啊……她心想陆三郎风采如斯,陈娘子明明倾慕陆昀表哥多年,还装作一副清高模样,瞧不起她们这些住在陆家的表小姐们,似还等着陆昀表哥凑过去讨她欢心一般。三表哥怎么可能?与其选陈娘子,还不如选这个……脸上写着“我就是要压你们一头”的罗令妤呢。人影叠叠,男女的影子交映,如陆二郎陆显这样的郎君,此时站在罗令妤背后,看罗令妤下棋。陆二郎目光闪烁,投向罗令妤的眼神几多惊艳。陆显好静,好收集天下名局。他看得出来,罗令妤这棋不是说下的多么惊才绝艳,而是她胸中有丘壑,明显有她自己的布局……以棋观人,陆显沉思:这个表妹,心思似很多……被陆显观望的罗令妤手捻白子,唇角噙笑,心中其实微苦。她心里犹豫,想着陆三郎之前说她的话,那话让她左右摇摆,不知是不是该藏拙,风头不要太盛了。然而旁家女郎有时间藏拙,在陆家慢慢经营……她哪来的时间?她没想到建业的名门这样能花钱,她连半年都快撑不住了。不能在半年时间嫁一个家世好的郎君,她和妹妹的日子就会很惨了。罗令妤一边下棋,一边还在心不在焉地琢磨:要不要把自己收到的回礼,偷偷让侍女出门卖了,换些银钱?但她用的物件,皆是名门才用得起的,普通百姓哪里会用?一个卖不好,被人发现她的困窘,她还怎么有脸在陆家待?好烦。罗令妤拧眉:都怪陆三郎。花了她那么大力气,这个家世好的表哥眼见着还要飞了……罗令妤不觉抬目,目光与俯视她的陆显对上。陆显一怔,对她露出一抹和善鼓励的笑容。二表哥眉目清正,心思不多,其实也……正这般想着时,外头忽传来侍女通报声:“大夫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