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玉茗跪在那里许久,终是说道:“臣妾进献完此物,不便打扰太上皇休养,这便告退了。”她站起来转身慢慢往外走,临到门口时,才听玄宗低声问了一句:“寿王……十八郎……他还好吗?”她闻言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轻声答道:“回太上皇,寿王很好。”她想起方才高力士说的话,又说道:“寿王说目前情形,他不便前来探望,还请太上皇多加保重身体,待有机会,他一定带两个郡王前来拜见。”她本以为玄宗听了会高兴,没想到他却摇了摇头说:“罢了,我这个父亲没有为他做什么,至少在这个时候,不要拖累他什么。你去吧。”玉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应了,转身出了门。自出门外,她慢慢走下台阶,看到在那等着的李豫,轻轻点了点头。两人走到宫外,她临上车前对李豫说:“如今适儿没有生母在身边,听闻太子府中也没有能跟他一起玩的兄弟,若有时间,便让他来找怀儿吧。”李豫点点头:“多谢婶母挂心此事,自从珍珠不在,这孩子便一直闷闷不乐,能去城外散散心也好。”玉茗见他答应,这才上了车。回府的路上,她掀开车帘,看着那高大森严的宫墙,想到这里面发生的是是非非、生死离别,庆幸自己不用再过这种生活。此时,车外慢慢下起了雨,渐渐将地面打湿。泥土的特殊味道传来,带着草木的香气,令她忍不住多吸了两口,心中郁结的难过才慢慢散去。眼见雨越下越大,马车停在王府门口,她掀了车帘刚要往下走,却感到雨似乎停了,一抬头,一把油纸伞遮在头顶,而握着伞柄的那只好看的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她淡淡一笑,跳下车,依偎着旁边那人说:“你为何知道我这时辰回来?”李瑁打着纸伞站在雨中,因那伞大部分遮在她身上,他的一身襕袍沾上了雨水,而他却毫不在意的立在她身侧,挡住随风飘进来的雨丝,眼中带着笑意说:“我算着时辰,你大约是该到了,又看到下雨,便拿了伞在门口等着。”两人共撑一把伞慢慢往府中走,雨声掩盖住他俩的话语,就这般融入这绵绵细雨中。李泌自从安史之乱追随肃宗李亨当了谋士,在制书文诰到朝臣升迁,无所不预,本应拜为宰相,可他早早信了道,如今已少食烟火,坚决不肯入朝为官,李亨只得封了他个虚职光禄大夫,时常召他进宫商议国事。而他闲暇时候便会来寿王府中教导两个小郡王,李豫得知此事,每个月都会派人将李适送来住上几日,一来跟李怀和弟弟李偡一同玩耍,二来邀了李泌来为他们授业,算是拜了师。因忌惮张皇后,怕请李泌去太子府难免找人猜忌。为此,玉茗单独在府中僻出一个院落当做学堂,供李泌授业用。这一日,玉茗刚从府中学堂出来,却见李瑁领着一人来到后院。她见那人带了一个斗笠,看不清容貌,只知道身量高大粗壮,心中起疑,按理说官品低于寿王皆应脱帽,为何这人神神秘秘的带了斗笠?只见李瑁对她神秘一笑,指着身后那人问:“你看是谁来了?”那人摘了斗笠,低声说:“拜见王妃。”玉茗仔细一看,大吃一惊,禁不住脱口而出:“程光!?”来人正是程光,此时距离他奉命去洛阳已经一年有余,却杳无音信。玉茗上次听李豫说起未能带珍珠离开,便担心程光寻不到她,再加上前不久史思明叛军又占据洛阳,更跟那边断了音信。她一直以为程光怕是出了什么意外,时常想起这件事便担心不已,没想到如今他竟然回来了,简直又惊又喜:“我还以为你……无论如何,回来就好。”她没有问珍珠的下落,这么久了,想必程光也寻不到,她早已不抱希望,只祈祷珍珠能平安就好。李瑁见她面露失落,站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在手心轻轻捏了两下,转身对程光说:“你把方才对我说的再跟王妃说一遍吧。”程光应下,这才将这一年多的经历慢慢道来。一年前他日夜兼程到了洛阳,那时唐军虽逼近,却还未围城,所以他扮成平民混入城中,又用银两贿赂的安庆绪身边的人带进宫,终于寻到了被关在掖庭中的珍珠。玉茗一听他见到了珍珠,眼睛一亮,忙问道:“你见到她了,她……可还好?”她问完便知道这一句是白问,被叛军所抓,又是太子侍妾,如何能被轻易放过?果然,程光面色一黯,低了头说:“沈夫人在掖庭受了不少苦,我见到她时,她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可那时安庆绪守卫森严,她又有人看管,我不能久留,更无法带她走,只得留了些银两贿赂那些看守,能让她少受些罪。”“后来唐军围城,叛军乱成一团,我再次混入宫中,想要救她走,可她听说领兵的是太子,便不肯离开。只说若是走了,便见不到他,更无法再见到儿子。”玉茗听了,眼中一酸,身为母亲,她如何不懂?珍珠哪里是在等,她是用自己的命在赌,赌能见到李豫,知道儿子的消息。只怕她从未想过回到长安,之所以不肯离开,不过是用自己来换得李豫的愧疚,让他将这愧疚化作对李适的关怀罢了。那个女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哪怕自己一生也见不到他,哪怕自己从此再也无法享受荣华富贵,只求儿子能有一个好前途。她喃喃说道:“如今洛阳又被叛军所占,这一次,恐怕真的再也寻不到珍珠了。”程光见她如此,犹豫再三,突然跪了下来。玉茗和李瑁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忙问这是作何。只听程光说:“属下当年乃是王妃帮忙提拔,这些年又得寿王殿下相助,本应侍奉左右报知遇之恩,可属下有一请求,还请殿下及王妃成全。”玉茗跟李瑁面面相觑,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忙让他起来说话。程光却不肯,只说请二人先听他说完。两人无奈,只好让他就那般跪着禀告。程光犯了错一般低了头,沉声说:“其实,我知道沈夫人身在何处。”“什么?”玉茗大吃一惊,忙问:“那你方才为何不说?”程光咬了咬牙,说道:“只因属下犯了死罪,不敢跟殿下跟王妃说出实情。”他越说玉茗越是一头雾水,不知他到底隐瞒了什么,忙催着他快说珍珠在哪里。程光低头道:“沈夫人现住在城外村落中。”玉茗刚想问为何他不将她一起带了来,却被李瑁轻轻捏了捏手,她回头一看,见他轻轻摇摇头,心中奇怪,只听李瑁淡淡说:“你所说的死罪,是不是跟沈夫人有关?”见程光重重的点了点头,李瑁又问:“是否是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玉茗一听大吃一惊,转头看着程光,见他终是点了点头,这才明白他为何说话吞吞吐吐,想到当初他从洛阳返回时的神色不定,以及派他去洛阳时不经意露出的喜色,她顿时明白了。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她叹了口气说:“起来吧,寿王跟我恕你无罪,只是,你要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不许再做丝毫隐瞒,否则,就连我们也帮不了你。”程光一听,似乎看到一线生机,他惊喜万分,忙磕头道了谢站起身来,这才说出事情经过。原来,在上次他返回长安营救沈珍珠时,两人在去洛阳的一路上互相照应,他慢慢对这位广平王的妾室动了情,可是他明白,这是死罪,不仅大逆不道,甚至有可能给她带来灾难。于是他将这份心思压在心底,一路上对她多加照料,直到将她护送回沈家才放下心来,决定再不相见,斩断这不该有的情思。谁知道,中间起了波澜,不仅沈珍珠被家人所害抓进掖庭,他也因此进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