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屋中只剩他们两人,玉茗走近几步,跪在榻前,轻声道:“义父不必担忧,这病不过一时,很快便好了。”杨思勖摇了摇头,他明白自己这次怕是撑不过去了,一生虽无儿无女,却也享尽了富贵荣华,早就看淡了生死,唯一牵挂的,便是这女娃娃。他吃力的从枕下掏出一个木盒递给玉茗,示意她打开。玉茗轻启木盒,发现里面是一块印章,上面刻了虢国公印四个字,她一愣,这乃是他的私印,为何要交给她?只听杨思勖低声说:“我怕是无法再护着你了,这印乃是圣人所赐,随我多年,如今再无可用之处,便留给你罢。若将来有难,可拿着此印去找那宫中高力士,他欠我一个人情,定会帮你。”玉茗听了,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位义父寡言少语,虽然看似无情,却对她这萍水相逢捡来的义女极好,甚至连最后都替她着想,而她又能为义父做什么呢?杨思勖见她泪流满面,心中也是一片凄然,没想到他自诩无牵无挂这一生,却终是被人情所牵绊,可也因这人间情暖,令他这一生再无遗憾。“我知你爱慕寿王,可他失了势,又娶了王妃,终非良配。况且宫中向来是水深火热之地,你这般性子,要如何在其中存活?便断了这个念头吧。”玉茗听了,知道他是对自己放不下心,哭着说:“义父说的,茗儿记住了。”杨思勖缓了口气,又说:“世人说我乃是吃人肉的魔头,我都未曾在意,只要能守在圣人身边,其余又有何干系?你不必难过,我杨思勖这一生,已是无怨无悔,如今终将解脱。就算坠入阿鼻地狱,也是自作自受。”“义父万不可如此说!杀敌乃是为了守护大唐江山,佛祖定不会怪罪义父,茗儿会每日念经为义父祈福,消除业障,恳请义父好好养病,不要多虑……”玉茗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杨思勖闻言,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笑容,即便那笑淡的几乎看不出。他轻声说:“不要再哭了,叫你前来,便是为了将此物交给你,如今心事已了,你便早些回去吧。”玉茗听了,只得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拜,拿着那木盒出了门。却没想到,这一别便是生死相隔。三日后,虢国公杨思勖卒,时年八十七岁。玉茗经历了这两番生死离别,难过之余,仍记得答应杨思勖的事,他无子嗣,她便将自己当做他的女儿,为他守起了百日孝。每日去那大慈恩寺中上香,诵读经书为他超度,直到百日孝满。待百日之后,已是年中,母亲孝期已过,她又已及笄,韦家这待字闺中的女儿便被各家看上了,再加上韦家出了位太子妃,那便是未来的皇后,是以与韦家联姻更是首选。仅仅两三个月,韦昭训便接了媒人送来的五六份提亲礼。只是看来看去,却没有几家的郎君能如了他的意。当年那位崔家三郎,在去年已经成了亲,想到这一门好亲事就这般耽误了,他不由叹了口气。不过好在女儿才刚刚及笄,不急于这一时,婚嫁乃是女子大事,总要慢慢挑选才好。他愁的是女儿这两年极少出府,性子愈发沉静下来,反倒不如年幼时活泼可爱,虽说贤淑是好事,可这整日闷在家中,又如何能为人所知?眼见下个月便是重阳,宫中定要举行射礼,到时那些王孙公子都会前去,而他的品阶,亦可带女儿前往,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为女儿选一位良婿。打定这个主意,他便让儿媳元氏去劝玉茗。玉茗一听进宫赴宴,本是不想去的,可经不住嫂子多番劝说,再加上她也久未参加宴会,只好答应下来。到了这一日,她换上一身青绿缎子袄裙,元氏看了连连摇头:“妹妹怎得出了孝期还穿这暗淡之色?哪里像个年轻娘子?”记得她年幼时喜爱明亮之色,现在这一身,却是连年轻妇人都不喜的颜色。玉茗看了看自己这身,笑道:“我也不知为何,突然便不喜那些艳色,或许年纪大了,转了性吧?”她对镜理了理鬓发,也觉得这身过于寡淡,想了想,从妆盒中取了朱色花钿贴在额上,脸上这才明艳起来。两人乘车跟着韦家父子进了宫门,此刻玄武门已布好射宫,不过是拿围垒圈出一块场地,立下九十步外的射靶。旁边还有奏乐的宫人候着,只等圣人接受完群臣觐见便开始射礼。韦昭训去了殿内觐见,玉茗跟元氏这些女眷们则远远地站着,只等那射礼开始。不多时,奏乐声起,便见圣人远远地走了进来,随乐连射四箭,只见千牛卫将军奏报后,周围群臣皆是赞叹之声,显然皆是中了。接下来的便是侍射之人,首先便是皇子,只因当年那宗“三庶人”之变之后,射艺最好的两位皇子皆已赐死,剩下的不是太子这种平庸的,便是还未成年,因而原本上场的两位皇子,改为一名皇子单独侍射。待玉茗看到那走上来的皇子时,心中一震,即便远远瞧着,她也能认出那是寿王。两年未见,他仍是那般消瘦,看着让人心疼。她向前走近了些,想将那人看清楚,可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那般遥不可及。四箭过后,李瑁放下手中长弓,待千牛卫来报说皆中靶心,他冲父皇行了一礼,得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赞赏,面色淡淡的走了下去。待下了场,他才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回头去看,只见围垒边站了些女眷,也未在意,就这般回宴席中坐了。玉茗眼见着他坐在靠近这边的位置,这才将那眉眼看了清楚,这一看,却又是一阵心酸。他的脸上,已没了笑,甚至没了任何情绪,好似木头人一般,即便跟同席的皇子相谈,也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叹了口气,突然对那射礼没了兴趣,转身入席坐下,取了一块重阳糕尝着,那带了艾草味道的糕点,此刻入口中,更觉的有些发苦,再配上辛辣的茱萸酒,将她心中那些喜庆的兴趣冲的无影无踪。义父临终前的话犹在耳边,她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知道与他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即便如此,却又为何不能死心呢?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我说不是虐文嘛,没有虐女主哦~众配角瑟瑟发抖:所以倒霉的是我们咯?作者:嘿嘿,你们猜。众配角纷纷翻剧本,只见上面写了几个大字:请参考历史。李瑁:喂喂,你们有我惨吗?众配角连连摇头:不敢跟你比。作者:这位男主,你印堂发黑,莫不是有劫难?李瑁:玉茗自从母亲过世,便甚少与族中姐妹们一起出游,这一日韦瑶儿邀了韦家姐妹到东宫做客,其中自然少不了叫上她。虽说不是第一次来,可这次跟了几位姐妹一起,难得人多热闹,她也兴致颇高,一路有说有笑,连脚步都轻快许多。女眷们聚会,太子自然不会出面,于是瑶儿坐了主位,又请来歌伎琴师奏乐,欢歌笑语,都是自家姐妹,又加上饮了些酒,那些平日里说不出的话,也就不再有什么顾忌。几位韦家女子都是见过世面的,看到今日宴会如此丰盛,不由纷纷羡慕起瑶儿来:“听闻太子妃与太子感情极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妹妹们在此给太子妃道喜了。”韦瑶儿闻言却叹了口气:“你们这些未出阁的姑娘家,哪里知道嫁为人妇有多辛苦?我倒羡慕你们无忧无虑,一身轻松。”那些女子以为她不过是客气,笑道:“太子妃这般便见外了,韦家姐妹都将你当做典范,只求能跟姐姐一般觅得好夫婿呢。”韦瑶儿摇摇头,也不说什么,拿手指一个个指着她们笑道:“就知道说好听的,看你们将来出了嫁还是不是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