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玄宗所住宅院门外,高力士已在次等候,他见到玉茗,轻施一礼,说道:“如今圣人在气头上,一路上又受了罪,心气难免不平,方才还摔了膳食,寿王妃还请谨慎应对。”“多谢高力士提点。”玉茗跟着他往里走,临进门时,回头看了眼韦谔,冲他淡淡一笑。韦谔见她那笑里带了些诀别之意,心里一疼,知道她这是跟自己告别。若是有什么意外,恐怕他便再也见不到她了。他站在门外,打算万一发生什么事,不要命也要冲进去护住她,除此之外,他能为她做的还有什么呢?玉茗走进屋内,看着地上还未来及收拾零落的碎片,可见圣人怒意之重。屋内点了上等檀香,恍惚间又回到了大明宫中,她面对的仍是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一时间平静的心提了起来。不管如何,她都要护住孩子,就算舍了这条命,她也要将两个孩子留给他,至少,他不用再独自一人。她这般想着,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走到玄宗座前。“拜见圣人。”她轻轻跪下拜道。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屋内被一种压抑的气氛充斥,她低着头,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屋内又太静,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只听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太子篡位,寿王跟他同去,可知情?”她眼帘一低,轻声说:“回圣人,寿王并不知情。”“胡说!”那语气又加重了几分:“太子只带了他一位皇子去,怎可能连他都不告诉?定是他两人同谋,合起伙来骗了朕的信任,才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玉茗低着头,轻声回道:“敢问圣人,若是寿王有意跟太子一起谋划篡位之事,为何他没有带家眷去,而是将我们留下来一起西行?”“这……”玄宗一愣,冷笑道:“或许他跟太子一样。当年太子能为了保住位子与太子妃和离,如今寿王就能为了谋逆将你们舍下,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们,为了夺位竟然什么都不要了,枉我信任他们这么多年!”他说罢一拍几案,上面的茶盏跟着一震,也让玉茗的心为之一震。她想了想,又答道:“臣妾不知太子是怎样的人,可是却知道寿王是怎样的人。他定然不会明知太子要篡位而跟他合谋,想必中间还有内情,请圣人明鉴。”“哦?”玄宗一笑,看着她反问:“那你倒说说,寿王是怎样的人?”玉茗不知自己说的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人为十八郎说一句公道话,她忍了许久,本以为这些话再也无处诉说,可如今……既然事已至此,她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寿王他,是忍辱负重之人。”“你!”玄宗猛地站起身来,死死盯住面前的女子。她怎么敢?这么多年了,从没有人敢跟他提起此事,就算是贵妃,也仿佛从没有进过寿王府,当过寿王妃。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以至于每次看到李瑁,他都会不舒服那么一下,好像他的存在,便是提醒这位君王,自己曾做过多么违背刚理伦常的事情。而如今,这女子竟然敢跟他提起这天下都不敢提的事,莫非是不想活了?他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破绽来,可是,看到的却是淡然和破釜沉舟。“你不怕我杀了你?”他狠狠地说,连圣人的威严也不复存在,倒像是一个恼凶成怒的恶魔,想要将她连同自己犯下的错一并除之而后快。玉茗听了,淡淡说道:“臣妾害怕,臣妾还有两个儿子,怎会不怕死?可是,臣妾更怕圣人误会了寿王,将他想做不忠不孝之人,那他这些年的苦便白白受了。”玄宗闻言,原本已经起的杀意突然卡在那里,他一愣,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番话,周围那些宫人、妃嫔,甚至连跟随多年的高力士都对他极尽夸赞,哪里听过这番逆耳之言?他看着寿王妃,眼光落在她头上一根玉钗上面,再也无法拿开。这支钗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指着它问道:“这钗……”玉茗本已做好被训斥责罚甚至赐死的准备,没想到圣人却问出这番话,她奇怪的抬头看去,却见他指着自己发髻,伸手摸去,触到那根钗,才想起这些日子她疲于奔波不施粉黛,连首饰也没有,却一直簪了那支李瑁送的钗。她原原本本答道:“这支钗是寿王送给臣妾的定情物,据说是当年惠妃娘娘最爱的一支。”“惠妃……”玄宗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号,一时恍了神,慢慢坐了下去。有多少年他没有听人提起惠妃了?自从她死后,贵妃进了宫,他似乎也将她的容貌忘记了。这支钗,是那一年藩国进贡的上等翡翠所制,他特意寻了工匠,亲自设计纹样打造,赐给惠妃当做生辰礼。那时候,她常常戴着它,他曾问起,为何赏赐的首饰这么多,她却只爱这一支?记得她那时语笑嫣然的说:“圣人亲自为臣妾设计,自然带了心意,就算只是一根木钗,臣妾也甘之如饴,视为珍宝。”已经近二十年了,他几乎已经忘了她曾存在过,连带着忘记了这曾带着自己心意的玉钗。那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女子,曾将他当做天一样,而他呢?不止是惠妃,还有贵妃,这两名女子,或多或少,皆因他而死,而贵妃更是因他的疏忽被赐死在马嵬驿。他以为自己身为帝王,便可以拥有一切,到头来,却一样样都失去了,甚至包括他的王位。玄宗突然发现,如今的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岌岌可危的皇帝称谓,一切一切,都已经全部的失去了。他感到一阵无力,真正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原本的怒气被黯然神伤和无可奈可所取代。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了。玉茗跪在地上,听玄宗没有再说话,她心中这会儿又忐忑起来,不知自己面对的将是什么,她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该说刚才那句话,惹怒了圣人,万一对孩子们也……想到三庶人和棣王,她心里一抖,忽然害怕起来。却听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起,只是这一次,威严与质问已不再,变得有些无力:“你说,寿王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她一愣,不知圣人问这是何意,却也应道:“是。”“为何?他不是好好地住在十六王宅中,领着王爷俸禄?”“可是,寿王没有了母亲。”玉茗轻声答道:“连父亲也不管他了。”玄宗想起,第一次见寿王是在他刚出生时,那时惠妃已失去两个儿子,李瑁的到来让她惊喜万分,却也十分担心他会早夭,于是,向玄宗请求将他从出宫抚养。玄宗看过一眼那个刚出生的儿子,只觉得他的相貌随了母亲,多了些阴柔,并不十分中意。可是因宠爱惠妃,便爱屋及乌连带着喜欢了他,特下旨让宁王帮忙抚养。后来,每年李瑁都要进宫请安,他慢慢的看着这个孩子一点点长大,直到他七岁封王开府入了十六王宅。那个长相俊美的儿子,竟然慢慢的在朝中出了名,他知道其中有惠妃的参与,可也能看出寿王确是文武双全。只是,那时的他正当壮年,又有那么多的儿子,怎么会只关注这一个?他从不在意太子能不能堪当重任,只在乎能不能安分守己,只因这大唐江山是他的,若是他不给,谁也不能夺了去。等到惠妃死后,贵妃进宫,他便觉得寿王似乎与他有了嫌隙,而他也不想见到这个提醒自己犯了□□忌讳的儿子,所以这些年,他有意无意的在朝堂上甚至宫廷内避免见到这个儿子,却忘了这样做,会给那人带来多大的灾难。玄宗喃喃说道:“那一日,我曾问寿王,他是否怪我?他并没有回答。”他闭上眼,才知道这些年自己做错了太多。他把儿子们都当做了劲敌,却忘记了,他本是应该庇护他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