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方亭墨有时开门接过外卖,他几乎不说话,付了钱拿了东西便关门。他似乎越来越瘦下去,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从来不笑,脸上只有冷漠。他有时也会出门,通常都在晚上,每次他乘上电梯,顾倾清就趴到阳台上,拿起望远镜看他的背影。从那么高的地方看下去,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身影,她便盯着这个小小的黑点一直看,看不见了就等着他回来,看着他走进自己的家,才能放心。她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狂,她很想走去敲他的门,很想再抱住他叫一声亭墨,可她不敢,她想,也许他不知道自己就一直在对面看着他,而万一他知道了,说不定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她不知道方亭墨会不会原谅自己,她只担心他会从此一蹶不振,会自暴自弃下去。他连钟点工也辞掉了,大概是不想见到任何人。她开始偷偷计算他叫外卖的次数,默默的算着他会不会少吃一顿饭,若是有一天没看见他,她便心急如焚,在家里不停的走来走去,甚至连觉也睡不着,这种时候她就拿一支铅笔,趴在本子上画他的样子,眼泪一滴一滴洇湿了笔端的线条,她却不曾发觉。她见到刘锦逸来找过他,他只是不开门,刘锦逸敲门敲了很久,只能失望的离去。她想,换了是自己去敲门,他也一样不会开门吧。她开始下意识的在家里闭上眼睛走来走去,闭上眼睛刷牙洗脸做一切平时做的事情。偶尔撞到家具上,一片青紫,却从不觉得疼。若是发现有什么事情闭上眼睛很难做到,她便会一个人发呆很久,伤心很久。周一凡常常来看她,总想拖着她出去散心,可是她从来不肯。她像方亭墨一样足不出户,生怕自己出去一趟,回来他就不见了。周一凡急得跳脚,却丝毫没有办法,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有主意,这样镇定的顾倾清。她看着方亭墨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却从来没有发觉镜子里的自己也一样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树上的蝉一天天嘶叫着,夏天过得很快,顾倾清觉得,若是就这样度过这个夏天,甚至度过这一年,这一生,也未尝不可。一天早上很早,顾倾清正在洗脸,忽然听见门外一阵喧闹。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极为突出:“我们家里一塌糊涂,你要负责任的啊!”顾倾清走到门口探头一看,一群人围在方亭墨家门口,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正扯着方亭墨的衣服,不依不饶的喊着:“你跟我去看看!”方亭墨脸色极为苍白,他被中年女人拖着,却牢牢的站着不肯走,眉头紧皱,无奈的说:“我看不见的。”顾倾清听见他的声音虚弱无力,早已经心疼,打开门快步走过去,那中年女人明知道他看不见,仍然坚持着不断拉扯,一直口口声声地说:“你跟我去。”顾倾清走到方亭墨身边,看着他无助茫然的眼神,一把拉过他,劈手推开中年女人,大着嗓门说:“怎么了啦?有什么事跟我说!干吗欺负人!”她其实根本不擅长跟人理论,只是这个时候满脑子只剩愤怒和心疼,完全管不了那么多。那个中年女人完全是欺软怕硬的家伙,看顾倾清的气焰,自己就先软了几分:“他家的浴室漏水,我家的天花板全湿了。”语气里已经没有先前的飞扬跋扈。顾倾清拉着方亭墨,看他一手捂着自己的胃,冷汗连连,脸色越来越惨白,顾不上跟中年女人理论,一颗心全放在方亭墨身上:“亭墨,你怎么了?不舒服?”方亭墨没有说话,他似乎已经站不直身体,却硬撑着自己,轻轻的摇了摇头。中年女人见方亭墨不对劲,转而纠缠顾倾清:“到底怎么办?你跟我去看看呀!”顾倾清心烦,一点也不想理她,可她一直纠缠不放,方亭墨也不肯说自己怎么了,顾倾清只好跺着脚,着急的说:“好,我跟你去!亭墨,你回去休息,我去看看就回来。”方亭墨却不肯回去,拿过盲杖说:“我去。”中年女人正中下怀,连忙拽着顾倾清就往楼下走。楼梯间里堆了不少杂物,顾倾清怕方亭墨跌倒,伸手想牵住他,他的手却轻轻一缩,避开了顾倾清。顾倾清心里一凉,也无法再坚持,只好退了两步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慢慢的一级一级台阶走下去。中年女人家浴室的天花板确实有些水迹,但也不像她说的那样一塌糊涂。中年女人看方亭墨有人帮忙,也不好意思再难为他,只好硬装做善解人意的样子,斜着眼说:“那你们尽快修好吧!”帮着她一起去方亭墨家捣乱的,也都是她的家人,这个时候全没了声音。走出门口,顾倾清拉住方亭墨说:“我去找物业来修,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方亭墨仍然冷淡的坚持着。他不管顾倾清,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前面。顾倾清看着他修长的背影,脚步不自觉地跟在他后面。早晨的太阳已经很毒辣,方亭墨虽然认识路,走的却很慢很慢,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映下一个极细的阴影。顾倾清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思考,只是无意识的跟在他的后面,她只想就这样看着他,踩着他的脚步。他大约很不舒服,腰已经有点微微的弯了下去,她很担心,方亭墨会就这样晕倒在地。顾倾清看着他走近物业大厅,走到柜台前找了人说明情况,那个接待的管理员看见方亭墨的样子大吃一惊,又看见跟在后面的顾倾清,脸上全是不解,他人很好,立刻帮方亭墨找了一个修理工,约好一会就去他家修理,然后送他到门口,还不忘殷勤的说:“要不我跟你们一块去吧。”方亭墨摇了摇头,勉强微笑着说了声“谢谢”。顾倾清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跟着方亭墨又走回去的,她的头昏昏沉沉,好像要中暑昏过去一样。走进电梯,顾倾清目不转睛的看着就站在自己的身边的方亭墨,他的嘴唇紧抿,刚晒完太阳的脸泛着不健康的红晕。电梯里有个年轻的妈妈,抱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她看看方亭墨,又看看顾倾清,好奇的问顾倾清:“阿姨你为什么哭?”顾倾清摇摇头:“阿姨不是哭,阿姨是太热,眼睛出汗了。”小女孩奶声奶气的继续说:“阿姨你骗人,你明明是哭了。”顾倾清呆住,她擦了擦眼泪,强颜欢笑说:“对,阿姨不好,阿姨骗人,所以老天才要惩罚阿姨一直哭。”方亭墨听见她们说话,只是努力的站直了一些,仍然一言不发,紧绷着脸。这一天,顾倾清觉得是暑假里最漫长的一天。方亭墨苍白的脸一直不断在她眼前出现,她只好躺在沙发上,仰面看着天花板,全身都像散了架一般,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就这样沉沉睡去,不要再醒来。天色渐渐暗下去,顾倾清一天没有吃东西,都不觉得饿,她躺在沙发上,一页一页的看着画满方亭墨的素描本,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恍惚间听见门铃响,她心不在焉的爬起来,迷迷糊糊的走到门口开门,天已经全黑了,走廊里的路灯还没有亮,她开了门,只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大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伸长胳膊踮脚抱住了他。那人也低头抱住了她,他的气息那么熟悉,他的声音那么清晰:“倾清,借你的浴室给我用用好吗?”方亭墨并不害怕黑暗,因为五年来,他的眼前从未出现过一丝光明。只是这天,眼前的这片漆黑无比沉重,黑压压的直压过来,逼得他喘不过气,孤单和痛楚仿佛两把利刃,深深扎入胸口,搅得心底一阵一阵闷疼。他伸手捂住胸口,想到曾经有一双手,温暖的覆在那里,轻声地问“亭墨,还疼吗?”,心里的绞痛更甚几分,每呼吸一次,仿佛穿过层层沙砾,阻滞而艰难。手里是惯常用的打火机,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而他却那样用力那样蛮狠的向她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