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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页(第1页)

秦半两瞻仰死者墓碑似的,站在画室的大门前,看旨邑留下的那几行字,默哀许久。旨邑靠近他。一起沉默。仿佛难以承受死亡之痛,他抱住了她,双臂用力,几近将她挤碎,他别“新郎”的胸针硌痛了她,她不动,即便那是一枚长针直刺心窝,她也不想躲开,反将更有力地贴近(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拥抱完全属于自己,不久他便是有妇之夫)。拥抱仿佛专为吊唁而设。当他们分开,才相互真正看清对方。她的伴娘晚装。他的“新郎”礼花。他们回到距离,知道仍需回到各自的角色,仍需继续演戏。“我真想不顾一切。”秦半两低声对自己说。“可是你不想。你要对人负责任。”旨邑利崩语言的模棱两可,委婉地发泄内心的嘲弄,她讽刺他无师自通,提前表露出已婚男人的“责任感”。“我可以不顾一切。”秦半两说。“半两,死其实很容易。”旨邑巴望他有砸烂舞台的决心,然后由她深明大义,将他送回舞台。“她明知道我爱的是你!”秦半两几乎恼怒了。“她从没透露过半点关于你的消息。”旨邑说。“旨邑,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秦半两突放追兵。“你不能让穿婚纱的女孩没有新郎。”旨邑想要宽厚理智,冷色语调不无幽怨。“可是你,我会后悔,我现在就后悔了。”他头痛欲裂的样子,让旨邑想起谢不周,她意识到很久没关心过他的头痛病了。这个细小的关于谢不周的心理活动引起了旨邑的警惕。旨邑从不信任男人表露出来的矛盾心理,她认为真正的爱是义无反顾的。秦半两痛苦的神情无非是想表示,她的价值就是使他头痛。是原碧有意请她当伴娘,并非旨邑来拆他们的舞台。于是她不说话了,他的决定是他自己的,与她没有关系。稻笫刚到长沙,给原碧做形象设计,见旨邑竟是原碧的伴娘,也是惊诧不已。她在婚纱店门口等旨邑,脑海里留着她惊鸿一瞥的侧影,在树底下接着哼唱:“我的枝头开满火花,请不要吹灭它。”等见到旨邑,她已变魔术般,换了另一身装扮:乌发用翠绿玛瑙长簪在脑后绾成髻,利落美观,两边耳垂各粘一颗细小珍珠,身穿柳绿杭绢结对衿袄,中长阔袖,小花瑞锦图纹,白底缎绸长裙,上印翠绿落花流水花绫,翠底绣金凤高跟鞋,手提精致丝绸小包,仪态古典优雅。旨邑与稻笫彼此相见,少不了一番叙旧。稻笫洁净清爽,北方女孩的气质格外明显。旨邑还记得车祸的事,笑问稻笫胳膊肘恢复后是否往外扭。稻第说她生就一副做小(妾)的样子,这般打扮更是招人心疼,惹人心花。稻笫无心之言,戳中旨邑痛处,不免有气,但也不与她计较。原碧问秦半两的去向,稻笫抢答说:“我刚陪旨邑更换行头去了,表姐夫说要处理点急事,具体没说。”原碧不见秦半两,已有疑团,见旨邑与稻笫如此相熟,更是纳闷。旨邑与原碧花开两朵,各怀心事。她帮她整整衣领,她替她扶扶钿钗,看上去两相友好,姐妹情深。“当伴娘的感觉怎么样?”原碧仔细地整理白纱手套上的蕾丝花边,看上去旨邑的回答并不比蕾丝花边重要。“比起新娘轻松多了,你似乎很疲惫。”旨邑针锋相对。“穿婚纱不怕累,也不觉得累。”原碧扯扯裙摆。旨邑撇嘴一笑,不想多言。这时候,她忽觉腰酸背痛,两腿发软,被巨大的虚弱感袭击,她感到随时可能瘫倒在地。稻笫端给旨邑一杯热茶。旨邑有气无力,侧身趴在椅背上。稻笫问生病了么。旨邑摇头,只说太累,又问稻笫为何要对原碧撒谎。稻笫说胳膊肘没恢复好,往外扭了。旨邑说道:“看不出来,原碧有你这样可爱的表妹。”稻笫道:“表姐追秦半两,是费了周折与心机的。”旨邑得到休息,渐觉好转,问:“此话怎讲?”稻笫便简略概括原碧几进贵州山区的经过,又说原碧因此辞职,为爱情背水一战,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如愿以偿,对她很是激励。旨邑说:“小孩子都相信传说。”稻笫说:“道听途说,信以为真也不坏。你自由了?”旨邑知她所指,笑而不答,低头抠袖口的绣花,如果秦半两不和原碧结婚,她想她可以回答稻笫这个问题。稻笫并不追问,说道:“你无精打采的样子,气质更加古典,很适合穿明朝的女性时装,比如戴遮眉勒,戴卧兔,披云肩,穿比甲,大袖圆领,梳什么挑尖顶髻,鹅胆心髻,着大红绣绿,也是大俗大雅。你当新娘时,可以考虑请我当你的形象设计师。”旨邑不无新奇地看一眼稻笫,“原来你还考女人之古,考服装之古。我吧,更愿意做唐代美女,丰腴富态,是做大(正房)的样子。”稻笫见旨邑自嘲,更有兴趣谈下去,“唐代仕女高髻、花冠、金步摇、披帛、薄纱衣,衣服花纹随身段转折变化,韵味婉转,只是有一段她们流行蛾翅眉,太诡异,我不喜欢。”旨邑说道:“是,感觉像飞蛾死了尸体掉了,还剩翅膀粘在额头上。”稻笫大笑两声后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旨邑正要说话,突觉难受,巨大的饥饿感在胃部爆炸,几秒钟内迅速扩大,霎时间五脏六腑全不存在,腹腔仿佛一间空房子,产生空荡荡的回音。她饿得发慌,立刻喊了出来,紧接着从椅子上跌下来,晕倒在地。“我怎么了?”稻笫刚扶起旨邑,旨邑便醒了。“你病了吧。稻笫,你带旨邑去医院看病,然后送她回家休息。”原碧吩咐。稻笫刚扶旨邑上车,旨邑便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的声音几近惊慌:“宝贝,你没事吧?”旨邑碍于身边坐着稻笫,诧异于水荆秋的心灵感应,试探道:“怎么了?”水荆秋说:“还记得那个骗子吗?他刚给我打电话,说我有难了!我不怕什么难,最担心的是你,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旨邑一听如此玄妙,心里涌起不祥,“我刚刚突然死了,现在又活了,正去医院看病。”水荆秋万分焦灼,“宝贝,你怎么了?哪里疼?”旨邑说:“晕倒了,看完医生再给你电话。”稻笫半拥着旨邑,感受到她的柔弱乏力以及本质上健康弹性的身体,她嗅着旨邑散发的气息,眼望前方问道:“以前常晕倒吗?”旨邑答:“从来不。”稻第说:“定是试衣服太累了。”旨邑有气无力,“死可能就是这样吧,两眼一黑,就完了。”稻笫说已婚男人无法在身边照顾人,“我很会烧菜,炖汤,我妈教的,我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旨邑一阵伤心,歪在稻笫的怀里。稻笫揽着她,看着她的发髻与绿玛瑙簪子。的士司机瞟了一眼后视镜,减了一挡车速,不时偷看一眼。“如果我死了,我想埋在某座山头,当火车经过时,火车里的人能看见我的坟头开满白色的野菊花。那是我的爱人为我种的。”“好主意。我可以做到。”稻笫说道。旨邑感到稻笫揽她的手在用力,带来奇怪的柔软与舒适,旨邑反而坐直了身体。车很快到了人民医院。稻笫挂号缴费,将旨邑送进诊室,在走廊等候。老中医面色和蔼,问旨邑哪里不舒服,旨邑说无故晕倒,浑身无力。老中医把脉一搭,闭眼静坐,忽睁眼问道:“姑娘结婚没有?”旨邑一愣,“没有。”老中医又问:“有男朋友没有?”旨邑想了想,答:“有。”老中医说:“你有喜了。”旨邑脱口而出:“不可能!”老中医道:“千真万确。去做妇科检查吧。”稻笫见旨邑面色苍白,问诊断结果,旨邑答道:“没什么事,贫血,体弱,要我加强锻炼。你去原碧那边帮忙,我自己回家。”见稻笫走远,旨邑回头去做妇检。等候结果时,内心打摆子似的忽冷忽热。她并非不信老中医的话,无非是想寻找推翻事实的机会。当她看到准确无误的科学检测结果时,并没增加她对于怀孕事实的震惊度。她反而显得平静,抚摸腹部,理性地下了一个结论:“这是我的孩子。”她不免热泪盈眶.感到曾经幻想和水荆秋有个孩子的热忱并未消褪,如今一经激活,竟夹裹巨大的幸福之流冲将过来,她几乎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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