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见她睡下了,哪有不心疼的道理。她也知道如今的时兴,大户人家的男孩,各个都是要留洋的,就连女孩子也是要上学的,仿佛不做这些,就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一样。可她心疼许妙芸,舍不得她去外头抛头露面的。晚上本该是一家人吃团圆饭的,但许妙芸这一觉睡得沉,竟没有醒来。冯氏便没让丫鬟喊她,只命厨房里留着火,若是她醒了觉得饿,随便什么菜都可现热了送过去。……沈家的婚宴放在了和平饭店,用过了晚宴还有舞会,沈家还请了西洋乐师现场演奏。觥筹交错中,水晶灯金碧辉煌,一派高雅奢华的作风。这是一个各种思潮和文化碰撞的年代,新派老派的名人汇聚一堂。许长栋穿着一身绸缎长袍,端着酒杯站在人群的外围,大少爷许霆正在舞池中和大少奶奶吴氏跳舞,年轻人在这样的场合总是容易放得开一些。许长栋年近五十,十几岁跟着父亲来申城开绸缎铺子,后来引进洋布的时候,投了一个洋纱厂,那时候洋纱厂少,他靠着这个挖到第一桶金,从此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如今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是上海滩的巨贾了,两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也唯有一个女儿,尚且待字闺中。掐指算算,等过了这个年节,也就十六岁了。如今时兴女子念书,并不像旧时需要那么早嫁,许长栋想把她送去中西女学,那里有西洋来的教师,可以教她们洋文、礼节、还有西洋艺术。许家的女孩子不会缺钱,那些精算、数学,倒是可以不学了。许长栋想到这里忍不住皱了皱眉心,今日本是他那宝贝女儿回国的日子,只可惜他不能早点回家看她。她那宝贝女儿,经了这么一趟,也不知胆子大了点没有。电报是他发过去的,不让他二哥跟她一起回来,有事情耽误了是一节,但关键还是想历练历练她的胆量。从小被教养惯了的,不来点狠料不行。“亲家,怎么一个人喝酒?”许长栋正担忧之余,许霆的岳父吴有财领着一个年轻人从不远处走过来。许长栋认得他。应该说整个上海滩但凡有些头脸的人,都认得他……少帅沈韬。对于能干的年轻后辈,许长栋一向是赏识的,但对于沈韬,他却不敢用赏识这个词。沈家的势力太大,申城乃至华东六省的富贾权贵,都要仰其鼻息,他虽然是长辈,却不敢在他的面前托大。“阿韬,这是利丰纱厂的许老板。”吴有财和沈家有些姻亲关系,又是长辈,称呼上就随意得多了。沈韬素以他的那一双桃花眼著称,许长栋也是知道的,但如今细细看这年轻人,许长栋才发觉传言误人。沈韬确实俊朗出尘,风度翩翩,但大约是太好看了一些,以至于让人觉得有些轻浮,可这样的场合,他一身正装出席,眉眼中便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清冷干净,让人觉得心思正派。“沈少帅,久仰久仰。”许长栋终于伸出手去。沈韬也跟着伸出手,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个清俊的微笑。他这边才打过了招呼,就又听见沈督军喊他,便转身朝着许长栋道:“晚辈有事,今日稍稍失陪,一早在码头惊了小姐的驾,改日自会亲自登门致歉。”沈韬说完,便转身而去,只留下许长栋半晌仍旧愣在原地。吴有财看着沈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许长栋,缓缓开口道:“亲家,你家三丫头回来了?”许长栋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又见吴有财发问,当即醒了醒神,开口道:“船期确实是今日到港。”吴有财听了这话却心下担忧,他虽然官运亨通,现是申城的财政司长,却有个惧内的毛病,偏他年轻时候又管不住个屌,还在外头留了些风月,虽然后来人是接进了府上,但从此只得看着老婆的脸色办事,这不如今他家的小儿子才将二十岁,他那母老虎婆子便看中了许家的三小姐。沈韬怜香惜玉,艳名在外,但若说当真却也没见他把什么人正经往督军府带,这次却当着自己的面说要去许家登门致歉,八成是对那许三小姐有意思了?一想到自己的儿媳妇要飞了,吴有财这眉心就拧得更紧了。许长栋没看透吴有财的心思,却对沈韬的心思猜出了七八分,顿时只觉得后背一阵阴寒,不觉已是一身冷汗。沈家虽好,终究是刀尖上添血的营生,况且三丫头如今才十五岁,嫁人……这也太早了……再者,以如今沈家的门楣,他们许家怕是高攀不上的。许长栋心下一惊,莫不是沈韬要让许妙芸做小?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沈韬:岳父啊!我就是想在您跟前刷一把好感度,您咋这么想我捏???我冤不冤?许长栋:妙妙,此人心术不正,切勿被他骗去!许妙芸:爹爹说的是!苏苏:小伙子哎,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沈韬:切切……渣作者,话都是你说的!!!☆、005夜里许妙芸醒了。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见房里圆桌上点着的油灯,她的一颗心终于又平静了下来。虽然申城的人讲究新派,但许家住的是中式的宅院,还没有拉电线进来。她在床上稍稍有了点动静,苏妈妈就挽了帘子进来,拉开帐子看见她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来,心疼道:“小姐这一路上风霜劳顿,身子都虚了。”许妙芸机械的摸了摸额头,上面冰冰凉的,自己的掌心也是冰冰凉的。她是真怕自己醒来的时候,又在沈公馆那张欧式的大床上。“妈妈,我饿了……”她方才睡的熟,错过了晚饭的时辰。苏妈妈让丫鬟打了热水进来给她擦脸,递了热毛巾对她道:“老爷刚赴宴回来,正在正房用些点心,小姐是在这边吃,还是去正房同老爷一起吃?”“那我起了去正房和父亲一起吃。”许妙芸住在正房东厢,离那边只隔着一道抄手游廊,况且她有些时日没见到许长栋,心里想念的紧。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冷雨,淅淅沥沥的,秋意就更浓了。许妙芸披了件大衣在身上,许长栋今日去了沈家,她心里有些害怕,若说没有今早在码头的偶遇,她只当这一切和前世是如出一辙的,可如今偏偏就不一样了,就像是有一张网,细细密密的笼了上来,让她不自觉有些担忧。前世沉迷他的皮相,未嫁他之前,也曾期许过两人琴瑟和谐、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的,哪里料到他会是那样的衣冠禽兽,将她对他仅存的一丝好感都磨灭了。……正房客厅里头,冯氏和丫鬟们正将食盒里的点心拿出来放好。外头的宴会都是难得的生意场,男人们哪有吃饱的时候。许长栋换上了家常的袍子,冯氏给他泡了一壶茶递过去,他对着壶嘴吸了一口,才抬头问:“三丫头回来了?这一次有没有看上去懂事些?”“咱家的三丫头哪里会有不懂事的时候?”许妙芸一向是冯氏心尖尖上的肉,一句话都不忍心苛责的,只小声道:“也只有你这狠心的爹,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冯氏的话没说完,鼻腔又酸了起来,只继续道:“三丫头倒是没事,就是瞧着瘦了点,但人确实懂事多了。”许长栋想起晚宴上沈韬跟他说的话,沉着脸不说话,外面丫鬟说三小姐来了,他抬起头,看着自个儿的闺女从门外进来,外头的夜风吹得她脸颊有些泛白,瞧着当真是瘦了一圈。许妙芸从小就出落的好,在苏州的时候就是林家宅最水灵的小姑娘,许长栋这些年在上海滩有些人缘,也见了不少的名媛闺秀,但他私心里头,只觉得自己的女儿是这里头最出挑的。可许妙芸也有缺点,那就是胆子太小了,性子柔弱。这样柔弱的女儿,若是嫁去了夫家,没有自己的见识主意,将来必定是要吃亏的。所以许长栋这回才狠了心让她去法国,在外头多走动走动,见多识广之后,性子也总会刚硬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