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球,说得非常精彩啊!你哪里来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呢?你也没读多少书,按道理,这样的话你说不出来呀!诧异放大了厉红旗的眼睛。我在小镇一年了,看到的,听到的,生活的,还少么?是,我刚来的时候,连发育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一年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当然,可能什么也不发生。拔苗助长不是不可能。至少,我是被拔长了。我一直怀疑,我的亲生父母抛弃了我。我要找许文艺,找县长,看她手腕上是不是有和我一样的伤疤。球球说着,转眼便说到了寻找县长的事情上。你还沉迷在老奶奶的故事里,傻瓜!当然,我会陪你一起傻。厉红旗重新抱紧她,她获得了新的力量。球球的生活像年前的天气那样放晴。然而天气暖和得极不正常。人们在这种温暖中感觉憋闷与烦躁。有经验的人说,气温这么反常,必定会有一场寒流,或者会下一场大雪。果然,两天的温暖过后,气温骤然下降,一年中最冷的天气来了。北风狂嗥了两天两夜,大地再一次彻底冻结,裹上了一层冰。第三天,大朵的雪花铺天盖地。当大地一片雪白的时候,厉红旗右臂耷拉,面无血色,在别人的挟扶中,急匆匆一路跑出酒厂大门。白雪上一行鲜血,格外腥红。这时天色将晚,积雪不薄,几个人冒着大雪疾走,脚下悄无声息,等他们消失在镇里的另一头时,酒厂门口便聚集了好些人,纷纷议论。原来,厉红旗的右臂被厂里机器压伤了,当时就有人看见厉红旗手臂鲜血汩汩,伤得不轻,但是没人想到,厉红旗的右臂,已经从肘部处完断裂。球球赶到医院时,被厉红旗那半条缠着纱布的手臂吓傻了,只觉得有谁拿了一面锣,在她的耳边狠击了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在颤栗与轰鸣。她差点晕倒过去。她的脚把她带到床边,她的手犹犹疑疑地摸索那半截纱布,她的脸像块石膏,她像在帮别人喘息。她忘了问他疼不疼,忘了安慰他,忘了给他微笑,脑海里有个声音在盘旋:一只手,只有一只手,我的丈夫只有一只手,我要嫁的,仍然是一个残疾人。为什么,为什么最终还是这样?为什么这种命运像蛇一样,摆不脱,还越缠越紧?球球,球球,不要害怕,不痛,真的,不痛。厉红旗失血的嘴唇干裂,他企图把幸福的昨天重新摆上脸面,却只能是惨淡笑容。如果不是上天嫉妒我的幸福,那就是有妖魔念了咒语,这样残酷地掰断了他的右臂。我原本就是很倒霉的,所有厄运就朝我来吧,为什么要对无辜的他下手?为什么不能让我嫁一个健康的镇里人?如果我嫁给他,非得夺去他的一条胳膊,我可以不嫁,我宁愿不嫁啊。球球的眼珠子迟缓地滚动半圈,先是有半颗眼泪堵在眼眶边,继而聚成一汪,蜂涌而出。厉,厉……我不怕。球球呜咽。四条胳膊腿,如今只有三条半,厉就和阿泰一样,自己和毛燕,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是,厉红旗残疾了没有关系,关键是,谁知道她是在厉红旗四肢健全的时候,和他互定终身的呢?她是和健康帅气的厉红旗谈婚论嫁的,只是在婚期未到之前,出了这样的意外,这和毛燕嫁给阿泰,是有本质区别的。嫁给一个残疾人,难免会被一些人嘲笑,但是,如果一个健康的丈夫忽然残疾了,得到的会是同情与关怀。事情就是这么微妙,更何况,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乡里妹子身上,一个曾被小镇女人视为共同情敌的乡里妹子身上。厉红旗断了一条胳膊,球球嫁给他的扬眉吐气与骄傲,也随之折断。球球,我们,还结婚吗?厉红旗舔了一下嘴唇,他一直看着球球。球球一直看着那条残余的手臂。咳!咳——咳——!球球咳嗽,低头吐了一口痰。结婚,我们说好了的。你爸妈都在张罗婚事了。等你出院,我们回一趟乡下。球球对半截手臂说,喘气声几乎盖过了她的话。……厉,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嫁给你。我愿意把我的右臂给你,我愿意做你的右臂。……谢谢你,球球。原先我还在想,傅寒那小子没福气,没想到,我也一样。不,我比他有福气,只是无福……厉,你又提他干什么。他是摆在眼前不珍惜,而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哪里配你要。在厉红旗的观念中,他与球球从来都是平等的,厉红旗从来不认为镇里人有什么不同。所以在他这里,半条胳膊地失去,并不意味抵销镇里人的优势,抹掉镇里人的优越感,而是在与球球平等的条件下,忽然间与她不在平等的位置上。厉,不嫌弃我,要娶我;现在,和我谈什么配不配呢?如果你不骂我,我倒要说,我觉得眼下这样,我才觉得和你稍微站齐了一些。以前老板娘就告诫过我,一个乡里妹子,不要妄想嫁个镇里男人,尤其是好男人。许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球球,乡里人受镇里人轻视,残疾的也是这样。如果把癫子也算进残疾一类,大家基本上忘了癫子也是人。你这么好,理该有一个爱你的人呵护你。至少他是个健康的人。不说这些了,厉,你不能改变决定。你答应过,和我结婚,陪我找县长。现在发生点小意外,就想推诿了是不?厉红旗不说话,只是用左手抓握球球的双手,默默地用力,再用力……厉红旗出院的那天,雪过天晴,分不清太阳与雪,哪个更为耀眼。街头积雪正慢慢地化成泥水,踩上去,鞋底下溅散湿润的声音。远处不易涉足的地方,雪正变得稀薄,形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像岛屿分布。屋檐的水滴声轻松舒缓,滴在水沟里,聚集成一股细流,流淌,源流不知在哪一处消失。下午的时候,太阳躲起来,雪停止融化,一切即将冰封。天更冷了。怕厉红旗缠着纱布的半截手臂吓着母亲,球球独自回家过年。球球认真地把和厉红旗的关系与母亲讲了。母亲似乎还为那个独苗木匠的事耿耿于怀,即便是听到球球要嫁镇里人了,也没有一丝喜悦。嫁吧嫁吧,反正好人家都让别人挑去了!母亲抱着新添的孙子,腋下露出一截泛黄的棉絮,脸颊上有一圈更浓的红薯色。球球知道,那是冻的。母亲腾出一只手,把压在灰烬下的炭火拨旺了,继续说,过年没猪杀,猪发了瘟,扔了。爬过年槛,你二哥就要盖新房,我给你打脚盆、尿桶的钱也垫进去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很深,说话的时候,每一条皱纹都静止不动,没有哪一条不安地扭曲。球球知道母亲的意思,她也没有想过,母亲会为她准备什么嫁妆。她告诉母亲,她将要嫁人,仅仅因为她是母亲,厉红旗必需从这个家里将她迎娶过去。正月初一,他会带上媒人前来“送日子”。球球盯着母亲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数。母亲的面容消失了,球球看见的只是一群蚯蚓,一堆枯枝,一片龟裂的田地,一张废旧的皱纸,或者是一些猪圈的稻草。稻草。想到稻草,她的眼前出现了猪圈,耷拉着大耳朵的花母猪,站在稻草上,面带微笑,端着两只鼻孔呼哧呼哧地喘气。接下来,她又看见蓬乱的稻草,长在县长的头上,头发里隐藏猫一样的眼睛,一明一灭。妈……妈?球球张嘴呢喃。妈?妈?你还记得叫妈?!养你十几年,你喊过老子几声?母亲的话像颗掉到地上的玻璃球,一路弹跳。你,是我的……妈妈?等玻璃球停止滚动,球球捡起了它。球球的语气表明,如果是她的妈妈,她没有给过她一点母爱,这句话,可以是诘问;如果是她不是她的妈妈,这句话,便是疑问。母亲哑了。她怀里的孩子看着她。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