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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页(第1页)

像是正去庙宇烧香拜佛,球球面色肃穆,脸上布满与年纪不相称的凝重。每向那个地方靠近一步,心里的恐惧便增添一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不知道,假若发现县长的手上真有和她一模一样的胎记,那一霎那,她该痛哭还是欢笑?她慢慢地向前移动,她十几年的孤独与悲伤,仿佛即将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渐渐地逼涌上来,伺机一触即发。老板娘看见县长呆的地方,其实就在球球的后窗左侧三四米处。知道这个确切位置后,球球便记起某些夜晚,她似乎是听到过窗户外面的声音,她只是没有留心,没有想到会是县长。她四处苦心寻找的人,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呆着。老板娘说县长“似乎在生病”,球球心一直是提着的,她完全不敢想像县长现在的样子。她在拐向后窗的墙角边站住了,这才觉得两腿发软,不由紧贴墙根。墙上的腐烂与潮湿的气味,像一条虫子钻进鼻孔,并且一直往心里灌下去。县长!县长!她求救似的在心里喊了几声,呼吸将喉咙里的痰上下捣鼓,像个活塞,她感觉肺叶针刺般疼痛。她忍住咳嗽,暗底使劲咽了几下唾液,尽量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一只黑猫从屋檐上蹿下,一颗石粒滚到麻石街上,叮咚几声,落在街心。黑猫朝她看了一眼,黄色的瞳孔,有太阳一样锋利的光芒。她看出黑猫满眼的仇恨。黑猫的眼神让她浑身发冷。看着黑猫的屁股消失在房子后面,她才回过头来。跨出一步,拐过这个弯,就能看见蜷缩墙角,躲在半壁屋檐下的县长。她对自己说。然而,然而眼前的景象,不是想像中的景象。她首先看到了自己的窗户,一扇狭小的、蒙了塑料的木格子窗户,离窗户不远的小角落,空荡荡的小角落,只有一件遗落的破黑棉袄。她走近去,看清了地上零碎的东西。有果皮、烟蒂、馒头屑,更深的角落里,还有一堆干硬了的大便。墙根是光滑的,因为某种磨擦而显得明亮。她提起黑棉袄看,陌生;再嗅了嗅,没有她熟悉与喜欢的那股气味。她立在原地,身体转了一圈,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站在旷野中,四周一片荒凉。她的心里涌起恐惧。县长!县长啊!她又在心里呼喊。残雪球球无法断定,曾在墙角里居住的人,是不是县长。哮喘严重地影响了她的鼻子对气味的分辨能力。梧桐树下,县长的味道早被风吹雨淋,洗劫一空。只有县长那身破烂的衣服和蓬乱的白头发,清楚地印在心里。后来的夜晚,球球每天都会来这个墙角看一次。她终究没有看到县长。某一个时刻,她忽然察觉到,过去的那些日子,县长其实一直在她的身边,陪伴她,并且保护她。这似乎有些怪异。她坚信是这样的。现在,就算看不到县长的人,她也觉得县长正在某个角落看着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傻呵呵的笑。一层温暖包围了她,似乎将脸落在枕头上,有片刻的柔软与舒适。她闻到了夏天,梧桐树下的夏天,花母猪的乳汁香味,如空气在夜色里漫游。她不打算再找县长了。她同样相信,县长像一件东西,由于自己的疏忽,一时不知遗漏在哪个地方,越是拼命寻找,越是找不到。但是,会在某一天,某个时刻,突然出现,那时,拥有的便是巨大的惊喜。她所要做的,便是等待。罗婷挺着肚子上了船,跟着林海洋的船往返。并不是船上需要人来买票,就算真需要一个帮手,那林海洋又怎么可能让大肚子的老婆来干这份工作。罗婷自己要跟船。罗婷为什么这么做,林海洋心知肚明,只得由着她。白粒丸店的老板娘隔三岔五地往益阳跑,坐的都是林海洋的船,罗婷怎么放心得下。待老板娘在益阳开了白料丸分店,更是免不了在小镇之间来回奔波,免不了和林海洋碰面的,谁知道他们又会干些什么事情。这种担忧总是缠绕罗婷。她一面担心,狠狠地诅咒老板娘,一面忍不住羡慕起毛燕夫妇来。毛燕和阿泰成天夫唱妇随,形影不离,连给别人暗送秋波这样的事都不太可能发生。那种生活,那种情感,干净纯粹,省了不少心烦事。像林海洋,日出而出,日落而归,大部份时间都在罗婷的视线以外,家就像旅馆,也不知还有多少瞒天过海的事情。当然罗婷也不可能天天跟船。不跟船的时候,她便去白粒丸店,试图和球球又恢复她结婚以前的那种友好关系。有关球球的流言蜚语,罗婷置若罔闻。球球已经没什么朋友了,既有她主动疏远的,也有别人主动疏远的。厉红旗希望和球球保持朋友关系,球球拒绝了。她说还是像从不曾相识为好,现在既便是还像朋友,那也是虚伪的。厉红旗虽认为爱情不在,友情在,但球球坚持一是一,二是二,黑白是非绝不混淆,她不能从一个角色,转换成另一个角色。球球与罗婷的关系,一直摇摆不定,事实上一直是被罗婷左右,她习惯了罗婷的忽冷忽热,时好时坏。不过,球球对朋友的热情,已经冷却,她如习惯罗婷的冷热,习惯了一个人。和县长说话很好,她无话不听;和老鼠说话很好,它的小眼睛闪亮晶莹;和空气说话很好,它无所不容。她们永远不会出卖谁,且守口如瓶。日子像一头牛,默默地把一年的犁拉到尽头,也不回首,仍不紧不慢地向前拉去。离过年尚有十来天,零星的鞭炮和花炮声,早已在街上东一响,西一响地热闹,气氛中有了过年的喜庆。这时候,一场流感从空气里夹裹而来,袭击了小镇,许多人病倒了。身体强壮,抵抗力强的,三两天便挺了过来,像球球这样的体质,体内的病菌,就像一个潜伏已久的汉奸,一见风吹草动,立马就蠢蠢欲动,和流感里应外合,她身体的堡垒一下子就被攻下了。球球一病就病了一个星期。打针吃药后,流感似乎是治好了,人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舒坦。她面带潮红,不咳嗽时,也是这样,总像是被火烤热了皮肤。她觉得身体轻了,喘息重了,耳朵里时常嗡嗡地,像电波流动。有时候,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能干,喘息声在她自己听来,尖锐得像金属的相互碰撞,或者像一只尖叫着划向空中的带哨的冲天炮。有时候,她觉得喘息使她浮起来,她感觉自己坐在船里,左右摇晃得厉害。有一次,她双眼一黑,忽地跌入黑暗当中,片刻间,她看见了算命老奶奶,满头花白的头发,整齐的牙齿雪白,毫无松落的迹象。老奶奶的形象一瞬即逝,她很惊讶,她总是不自觉地把老奶奶和县长混淆了,连晕眩间的幻觉都是这样。于是,她寻思着,正月间抽个时间去给老奶奶拜个年,她想,那时候,她应该能看到老奶奶的样子,看到她坐在阳光下的那种双目失明,却无所不见的从容。她甚至想象,老奶奶穿一身艳丽的衣裳,像她年轻时那样。如果老奶奶心情不错,她就请她算一算,算一算事业,或者算一算县长出现的时间。她还有许多梦,等待老奶奶的解析;有许多困顿,有待于老奶奶的点拨。球球的病除了咳嗽,特别怕冷以外,似乎并不影响生活,只是模样显得越发柔弱与温顺。小镇的流言,在经历了一番汹涌的冲击之后,发现对象如此不堪一击,即不招摇,也不强硬,便自觉没有什么意思,竟有些怜悯地默默沉寂了。这些温和的镇里人,到底狠不下心,把一个乡下女子往绝路上逼。她们的所作所为,都只怪生活太过平淡无澜。近年关了,小镇人也将精力投入到过年的准备当中。一切都像渣子沉下水底。小镇暂时风平浪静。也没有人关注球球的身体状况,只有球球她自己明白。她常觉得自己飘浮起来,离人和大地都有一段距离。有时候明明有人从前面走近,她却愣是看见对方往后退去。她的生活中,最真实的事情只有两件,那就是发出金属音质的咳嗽与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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