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哎呀,我搞忘了!球球这才想起这件事,或许这也是所有遗忘感觉中的一份,忽然间拾到了,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欣喜。不会吧?你不用故意这么讲,我知道厉红旗又找过你了。黑妹有点狡黠。我今天晚上就去酒厂,问一问他。球球看着街面,她仍在寻找遗忘的东西。不同的脚与不同的鞋,在街面上穿梭游移,把她的目光带过来,带过去。黑妹看球球不像说谎,觉得自己没事找事,反倒提醒了球球,便“嗯”了一声,有些后悔再次提起厉红旗。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罗婷来了。罗婷的肚子先挺进来。因为怀孕,她脸上浮肿,未婚前的那股清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含辛茹苦的神情。面色也不好,更为不好的是情绪,分明是红着眼睛,带着怒气。婷婷,好久没看到你了!球球高兴地招呼,眼睛盯着罗婷的肚子。对于罗婷这个隆起的部位,她感觉非常奇妙,她想到自己,如果不上医院,那么肚子也会这样地挺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很重,像背二十斤红薯那么辛苦。黑妹也很热情,她还大胆地伸手摸了摸罗婷的肚子,问她未来的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罗婷一概不答,只说找那个不要脸的老骚货,老差货,老婊子。这些话从罗婷的嘴里嘣出来,把球球怔住了,她不明白,以前那个写诗的罗婷,浪漫纯情的罗婷到哪里去了。接着她的心格登一下:罗婷发现了老板娘与林海洋的关系。球球明知道林海洋未结婚前,就和老板娘勾搭上了,却没有告诉罗婷,从这点来说,她觉得有些对不起罗婷,好像自己是这件事的同谋。婷婷,你骂谁呢?球球明知故问。她想拉罗婷到凳子上坐下,罗婷稳稳地站住了。还有谁?这是什么店,是婊子开的店!自己男人不在家,就蹶起屁股到处发骚!罗婷继续骂。她的声音不大,似乎并不想有人围观,只是想把一个消息告诉大家。婷婷,老板娘到县城去了,有什么误会,等她回来再好好说嘛!黑妹反应快,嘴也快。是啊,婷婷,有什么误会,等老板娘回来,再慢慢说清楚。球球附和。罗婷因为愤怒得到不发泄,而且还要极力控制发泄,整张脸便扭曲了。她不得不在凳子上休息了一会,眼睛四处张望,老板娘不在,她只好用目光狠狠地刺向每一样属于老板娘的东西,连老板娘雇用的球球与黑妹,也不能逃过她目光的攻击。她似乎已经失去理智了,眼神有一种扑上猎物就想撕咬的凶狠,她的手却放在肚子上,这使她看上去还心存顾虑。她坐在那里,直到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转而分泌出一种晶莹的液体,在浮肿的脸上爬行。当她在脸上擦拭,她的手也是浮肿的。她离开的时候,挪动笨重的身体,整个人都是浮肿的。看着这个浮肿的背影,球球一个人傻愣了很久。后来思维就跳到厉红旗那里,厉红旗抹掉了关于浮肿的影像。从枫林桥西端开始计算,到桥西街道尽头,也就是酒厂门口,有失恋的人用脚步统计过,共有三百零三块麻石,一般人三步能横跨两块,因而也能计算出所行走步数,也就能测量出桥西街道的大约米数了。桥西尽头,厉红旗所在的那个国营酒厂,有将近一百个职工。酒厂的效益,像酒鬼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是半死不活的。麻石街道直通酒厂,穿过酒厂大门,倒像酒厂把麻石街吸纳进肚子里,反过来,麻石街又像酒厂吐出来的一条长舌头。这个酒厂,是全镇为数不多的砖块水泥建筑之一,数丈高的烟窗里冒出的白烟,或者蒸汽,盘旋在枫林镇的上空,这种现代化气息,反倒使小镇有几分虚幻。球球先到自己的住处呆了一会,天完全黑下来时,才慢吞吞地上了街。上了街也不急于往厉红旗那里去,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数着麻石板。她还是在拼命地记忆。桥西这边本来冷清,这会儿街上更是没什么人影。这边的房子比桥东的陈旧,没有什么店铺,没有店铺里的灯光影射,因而街上也没那亮堂。小胡同倒是很多,从街面忽然伸直过去,使街道像一条长了许多脚的蜈蚣。胡同里偶尔会有一只猫敏捷地穿过,或者有一只狗,对着墙角撒尿。球球就住在其中的一条胡同里。刚才出来的时候,她闻到秋天潮湿的霉味,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格外诱人,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块,她就产生了躲在被子里倾听风雪的欲望。是这样啊,躲在被子里,什么也不想,听风找不着家似的,呜呜地哭,温暖被子里的她,就觉得安全,踏实,像躺在猪圈里。想到猪圈,就想到花母猪的气味,想到花母猪的气味,就想到县长和算命的老奶奶。但是,她只是从她们身上闻到过一次,就一次,这使她回想起来,便怀疑是一种错觉,鼻子的错觉。她不得不回重新回忆,然而气味这东西,远不如具体景象这么好把握,视觉里的东西,总是形象的。因此,她似乎在一瞬间求证了,然而,在另一瞬间,她又否定了。但是那种亲切的、令她心颤的感觉还在,真真切切,且是温馨可触。她迷糊了。她迷糊地在街上来回地数麻石板。她重新想到了那个梦。梦里头那个叫“许文艺”的名字,冷不丁跳进脑子里,她立即想到枫林里的那棵树,那些刀刻的文字,那隐藏的不为人知的故事,它们为什么跑到梦里头来了,并且像一个谜一样,在等待她的解释。被遗忘的事情,又记起了一丁点,她有点高兴。于是又想了一些关于许文艺这个名字,及这个人的事情。按自己的想像来塑造她,并且想像她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孩。球球心里又有了找老奶奶的想法。似乎所有的谜都从老奶奶那里诞生,而谜底也都在她那里潜藏。她总在黑暗中,别人看不到她,她便像上帝或者神一样神秘。连程小蝶和她奶奶一样,也很难被别人所了解。球球一路想,脚不由自主地朝程小蝶家走去。不过,程小蝶家没有人在,她摸到门上一把冰冷的铁锁。折回来后,她去了厉红旗的住处。厉红旗在刷牙,嘴里一口白色泡沫。他在这个时间里刷牙,她觉得很奇怪,便问,你刚起床么?厉红旗一笑,含着一嘴泡沫说不了话,拼命打手势示意她先坐下来,自己跑到厨房咕噜咕噜把嘴里清理干净了,才用毛巾擦着手走出来。你说对了,是刚起床。昨天夜班,所以白天就睡了一天。刚洗完脸刷完牙,厉红旗的那张脸显得非常干净。幸亏我转了一圈才来,否则就吵醒你了。球球小心地坐在一把竹椅上,屁股感觉到竹椅的冰冷。听说你妈生病了,好些了么?他问。是的,前些天她上山锄地闪了腰,起不了床,过两天却忽然好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就母亲的病谈了几句,她才记起到厉红旗这里来的目的,便问道,听黑妹说你到店里找过我,有事么?他愣了一下,似乎才记起来,说,噢,好些天前了吧,我是顺路看看你在不在,没有什么事情。他说得很随意。她就纳闷,因为黑妹的语气,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她没再提黑妹,也只是随意地“噢”了一声,就不知说什么好了。过一会,她说要走,他留她,说你难得来一次,再呆一会,我先吃碗面条,再和你下军棋。她说军棋是什么棋,没下过。他说是工兵挖地雷,简单易学,可以打发一点时间的。于是她就等。他在厨房煮面条,她胡乱张望,并且转到阳台,看见秋天的胭脂河水涨了很多,显得丰满肥大。夜船切开河水的肌肤,船内那一星灯火,缓缓地向前移动。她呆了一会,有点冷,便回到屋里,看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书。他看的是和酒有关的书,想必是工作的需要。酿酒,应该是件有趣的事情。她想。就像做白粒丸一样,很多人喜欢,就很有成就感了。他稀哩哗啦吃完面条,一边擦嘴一边摆棋盘,先让她把棋子认全了,再分大小,哪个可以吃哪个,哪个不可吃哪个,怎么走,棋子进了营,就是进了安全保护地带,谁想吃也吃不到的。然后他又讲了一下棋子行走的方法,比如只能直行,拐弯必需停一步,工兵只能挖地雷,炸弹总是和对手同归于尽的。她听了觉得很新奇,感觉他讲的不是下棋,倒像是在说某些富有哲理性的事情。她想他懂的东西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