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到山上锄草,闪了腰,就起不来了。也不知错动了哪里的土,造孽啊!母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似乎捂在被子里,声音浑浊不清。到镇里的医院去看看,到镇里的医院去看看。球球站着也一动不动,嘴里连续说了两遍。看医生有什么用,中了邪气,打针吃药都没用的,后山的毛四婆占卜问过了。她问了谁?问了山里的鬼魂,说家里有克星。球球记起小时候母亲骂她克死了父亲。她明白克星就是指她。毛四婆没问有什么办法么?问了,山里鬼魂说,克星命大,命硬,天晓得哟,这个乱坟堆里冒出来的家伙,要把老子折磨成什么样子。母亲说“乱坟堆里冒出来的家伙”,球球认为她指的是鬼魂。她觉得今天很奇怪,他们尽说些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话。这个月的工资,全部给你。回去我找镇里的老奶奶算算,你把生辰八字给我,我问问她有什么办法。这样也行。母亲咽了一口痰,停止发牢骚,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接过球球攥得很热的几张纸币。很灵验的,她只摸着我的手,就算准了过去的一些事情。老子要是能走,就亲自找她去算。她现在在黑房子里呆着,不上街,一样给人算命,占卜。嗯。母亲应着,好像要熟睡过去。我现在就回镇里去问她。球球见母亲的病并不是很危急,就想立即动身往回镇里。母亲嗓子里又“嗯”了一声,算是同意,然后只听见她鼻孔里的粗重呼吸。球球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喝下肚,马不停蹄地往镇里赶。她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到镇里前,天还不会黑,因此,比回的时候走得慢了一些。她一直在想,大哥说的“外面的人”,母亲说“乱坟堆里捡来的家伙”,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到底是指谁呢?他们看她的眼神,那么怪,好像她就是“乱坟堆里捡来的家伙”,好像她就是“外面的人”。她这么久没回来,走了这么远的路,大哥他们只用眼神打招呼,而且是那么不可思议的眼神。回来之前,球球不知道他们有说些什么,走了以后,她更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了。母亲呢,母亲好像窝了一肚子的火,尤其是说“乱坟堆里捡来的家伙”时,似乎在咬牙切齿。她给母亲钱,母亲收下了,从来不问她在镇里累不累。她只记得母亲说过一句细心的话,那一次母亲要她回家相亲,嫁给一个是家里独苗的木匠,母亲说“肉色蜡黄,没有原来白了”。那是她怀孕了,脸色变得难看,母亲看见了,但母亲没往那方面去想。母亲只关心她嫁不嫁给那个人,因为她收了别人的彩礼。球球一路想着,悲伤在心底里弥漫。她知道母亲不爱她,从小到大都不爱。现在她能赚钱了,母亲才没骂过她。当然也是因为她在不身边,骂不着了。母亲不爱我,是因为我是个克星吗?我为什么是个克星?为什么不是大哥或者二哥,凭什么就说我是克星呢?她走到旧木桥上,脚下的溪水并不大,沟壑也不深,实在没什么可怕的。但是她永远记得,她小时候对它们的畏惧。她现在也不怎么怕母亲了,她离开了母亲,有了自己的工作,并且,过了年以后,她还会成为白粒丸店的老板娘。想到这儿,她有些骄傲,有些兴奋,便站在桥中间猛烈地摇晃了几下,她听见群鸟扑愣着翅膀,叽叽喳喳地一阵乱叫。到镇里时,天果然还没煞黑。她饿了,想先到店里吃碗白粒丸,再去找老奶奶占卜。黑妹似乎不太高兴。自从那晚在船上喝醉后,黑妹就有了心事。厉红旗来过,好像找你有事。黑妹很不情愿地说。噢,回头我问问他。球球边吃边答。你们,那天晚上谁醉了?黑妹指的是球球和厉红旗。好像只有你醉了。球球说。那厉红旗没醉吗?黑妹问。他酒量大。球球说。你酒量也不小。黑妹揶揄。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球球放下筷子。我,我想知道,厉红旗是不是喜欢上你了!黑妹瘪瘪嘴,干干脆脆地说了出来。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他?球球不高兴了,她正为家里的事烦,黑妹又来找这些岔子。我……我不敢。黑妹老老实实地说。球球见黑妹这副神情,明白黑妹喜欢厉红旗了,她知道喜欢和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因而又同情起黑妹来。于是便说道,你放心好了,我和厉红旗只是好朋友,没有别的关系,你要追他,就抓紧时间表白,镇里喜欢他的女孩子不少,你别错过了机会。球球鼓励并提醒黑妹。黑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像只有球球才有资格成为她的情敌,听球球一说,立马高兴起来,唱着“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欢欢喜喜地抹她的桌子,扫她的地。这个时候,球球才觉得脚疼,手摸过去,发现脚后背被鞋子磨起两个很大的血泡。也不知道是脚娇贵了,还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回家,没有走山路,才会这样。或者,和鞋子也有很大的关系。反正脚上起泡了。不戳穿它们,这血泡将越磨越大,戳穿了,鞋子就会磨皮里的肉,那更疼。她看见黑妹脚上的是双球鞋,就想用脚上的半高跟人造革皮鞋和她暂时交换了,黑妹的球鞋是新的,却是不肯换,她便顾不得理会血泡,穿过市场,一路往程小蝶家走去。对于程小蝶家,她已经很熟悉了。她记住这条路,记住程小蝶的房子,记住进屋后的脚步、方向,这一切,就像记住一个梦那样清晰。到程小蝶家,天已经煞黑了。程小蝶正准备出门,见球球来了,便朝屋里喊了道,奶奶,球球来了。球球很奇怪,程小蝶怎么知道,她来这里,就是找老奶奶的呢?程小蝶总是出门,到哪里玩呢?她听见老奶奶在屋子里咳嗽,就朝程小蝶笑一声,钻进屋子里。我妈前几天在山上锄草,闪了腰,起不来了。后山的毛四阿婆说是中了邪。她也没办法,所以我带了我妈的生辰八字来,请你算一算。球球顺利地摸到椅子,坐好,并报上母亲的出生年月。她动了不该动的土。这是要死人的。今天老奶奶嗓子沙哑,但是反应灵敏。好像她早料到了这件事的发生。啊?球球受了惊吓。是要死人的啊!要死人的,要死人的,谁也没有办法,谁也没办法,没办法……老奶奶毫无意义地重复,念叨起来像精神失常的癫子。她,会死么?球球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并且,希望被老奶奶一句话就堵死了。她竖起耳朵,又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谁会死,没有人知道。雾气重重,我看不见。但是,她死了,你不会悲伤。人因为爱而悲伤。你也许会流泪。你若悲伤,那也是为你自己悲伤。老奶奶的话像在胡同里转,拐弯抹角,球球听得云里雾里。她努力捕捉老奶奶的意思。她其实并不紧张,即便老奶奶回答了,将死的人,会是母亲,她真的不悲伤。至少现在,她没有一丝悲伤的感觉。只是当她想到自己,父亲母亲都扔下她走了,终于孤怜怜的了,才很难过。此刻,她已经习惯了老奶奶房子里的黑,她好像在黑暗中看见了一切。她的眼睛和她的心都适应了在黑暗中说话,在黑暗中微笑,在黑暗中想像老奶奶的样子。她不再像第一次来那样害怕,身体发冷,眼里总有许多似花非花的形影在空中晃动,还有肥皂泡一样飘浮明灭的绚丽色彩。她像到一个老邻居家一样,精神和肉体都放松了,堆在椅子上。老奶奶知道她心里许多的秘密,老奶奶是她最知心的人,当然她还有另一个知心朋友,那就是县长。但是县长不会给她解释许多道理,不会给她算命,也不会劝慰和开导,县长全盘接纳了她的友谊,只会以沉默和呓语的方式给予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