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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第1页)

忽然有一缕香味钻进她的鼻子里。球球知道,就是那种绿瓶小颈,商标上有绿叶红花,几毛钱一瓶的花露水,小镇的女人爱用这个,她认识的人当中,有一个人最爱用这个。不出所料,果然,未来的理发师毛燕来了。嘻嘻,我又来帮衬你了!毛燕朝球球一笑,小脸圆,肉多,白嫩,像白粒丸,小嘴儿总像在发“嘟”这个音节。毛燕把小眼睛挤得很小。球球把大眼睛瞪得很大。大眼和小眼飞快地碰撞了一下。你等一下,马上来!大眼滑过小圆脸。很快,球球端出一碗白粒丸,显山露水,份量明显和别人的不一样。毛燕心领神会,面带微笑,心满意足地吃起来。毛燕脸白,毛燕嘴小,白粒丸洁白,白粒丸粒儿小,谁吃白粒丸都没有毛燕那么别致。哼,你偷看别人吃,还偷笑!毛燕发现球球抿嘴乐,就包着一嘴白粒丸,腮也鼓囊,气也鼓囊。谁笑你啊,我是替阿泰担心呢,这么馋嘴,早晚把他吃穷喽!球球一边收拾邻桌的碗筷,一边打趣毛燕。阿泰是毛燕的师傅,理发技术一流,人也好,名声传遍镇里镇外。阿泰还很帅,和刘德华有一比,只是两片嘴唇比刘德华的多肉,厚实,而且外翻。自己的头发比理发店里的发型图样做得还好。据说是他自己做的,他把自己弄成了活广告。可是阿泰二十七了,还没有对象,成了镇里的大龄青年。最近,十八岁的毛燕才把他心灵的窗户捅开。听球球那么一说,毛燕先是小眼一翻,给了球球一对全白的眼球,然后双眼一轮,恢复一对黑眼球,并将它们挤小了,说,嘻嘻,再给我来一碗。球球又瞪大了眼睛。哎呀,不是我吃啦,给我师傅带嘛!毛燕说“师傅”时,不太流畅。事实上,她这么说时,流露几分羞涩,是属于乡下女孩子特有那种。毛燕的家在小镇桥西边上,离乡镇划分线大约五十米的距离。毛燕家在线外。所以,毛燕和球球一样,都是乡下人。她俩的友谊像土地一样,没有一点虚伪。啧啧,就这几步路,还要带过来带过去的,啧啧,不得了。球球说。但是,球球说完就后悔了。她才想起来,阿泰是个跛子,跛得厉害,左腿比右腿长,据说是一场小儿麻痹症后的历史遗留问题。要穿过这条不宽的街,到这里吃上一碗白粒丸,阿泰比常人困难得多。人们很少看见阿泰在街上行走。他肯定不大愿意,像一个马上就到停止旋转的陀螺那样,很厉害地在街上晃动。球球有点难过。或许是替毛燕难过,或许是替阿泰的腿难过。总之,她身影一闪,就溜进了厨房。毛燕一边等,一边用手背抹着嘴,她看见阿泰在对面理发店里向她招手。毛燕大力地点头,下巴都碰到胸口上了。毛燕压根儿没有意识到球球的心理变化。毛燕是个没有毛病的女孩子。她的性格像她的那张脸,圆得无可挑剔。她是温和的,她在温和间宽容并且接纳所有闯入她生命的东西。街面越来越暖和。百合街上的每一个洞坑都装满了阳光。摆地摊的脱掉了棉袄,摘下了帽子,因为这太阳,满脸喜气洋洋。行人的脚步轻巧了,好像随时会腾空而起;有时又像摆动尾巴,鼓着眼睛的鱼,在往越来越深的水底游去。中午两点,球球坐在店里望着街面,眼前的人一会变成猪狗之类的动物,一会儿又变成了鱼。有时觉得那些人都在玻璃缸里,有时又觉得自己在玻璃缸里。这个时候,极少有人吃东西。球球倒觉得饿了。她学老板娘的方法,给自己煮了一碗白粒丸,正准备吃,就听到县长在唱“九九那个艳阳天哟,十八岁的哥哥哟……”县长没穿军大衣,辫不清颜色的毛衣有些大大小小的孔,仿佛被虫子咬了。球球能看见县长的隆起的胸,有些下坠,显然没戴乳罩。也能看清县长的腰细,屁股往后翘起。县长漫不经心地行走,歌唱,她拖动她的身体,像挪动一截木头。球球又看见了县长的牙齿,尽管离得比较远。球球忍不住悄悄用舌头在嘴里巡罗,清点了一遍自己的牙齿,然后埋下头,不急不缓地干掉了碗里的白粒丸。后来球球感觉无聊的,就翻了翻罗婷免费借给她看的连环画,一本是和好人和坏人打架,一本是神仙和妖怪拼火。球球看得津津有味。罗婷跟球球一样大。罗婷的父母是镇里的,所以罗婷也是镇里的,所以罗婷还是有些优越感。罗婷不漂亮,但那双白粒丸一样小而圆的眼睛,清澈见底,她的梦想和她的好奇,别人一眼就能看个清清楚楚。罗婷并不因为球球是乡下来的,就不和她好,或者好也是假好。罗婷对球球的好奇从来没有减少过,球球感觉她的眼神都粘在脸上了。球球喜欢罗婷,还有罗婷的哥哥罗中国,她觉得她们兄妹俩和镇里其它人不一样。罗中国斯文,稳重得不像十八九岁,身高大约一米六五,不瘦,脸像一只小冬瓜,平头,单眼皮,腮部饱满。黄昏的时候,罗中国来了。为了表示他只是饿了,确实需要吃一碗白粒丸先填填肚子,也不多说一句话,一口气吃个底朝天,汤也喝得一干二净,然后抹了嘴,面带微笑(笑的时候眼睛还看着握在手里的二角钱),匆匆地离开。镇里人的爱情胭脂河穿过小镇,在两岸的逼迫中,忽然修长,像美女的腿。断桥所在的位置,正是这条修腿的膝盖部位。膝盖以下,胭脂河微微转折,向西延伸,在这微曲的膝盖弯里,总是停泊着十几只乌篷船。乌篷船很小,基本上是胭脂河上捕鱼的工具。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面涂满了黑油;船尾一般用橹,有的一支,有的两支,船头直立一根竹篙,用来定船。有的船里还备有棉被,低矮的桌子,简单的炊具,偶尔有炊烟在船尾飘荡。船与船的缝隙里黄叶飘浮,一层尘屑蒙在水面,女人们踩着船沿,到靠近河心的干净处洗衣服,一荡一摆,使河面飘浮的东西,变得更为拥挤。在这一溜乌篷船中,并靠一只大船,比所有的船要高,要长,原先的乌篷,改装成一个木盒子,设有窗户,更为不同的是,船尾还装了发动机,开动时冒出一股青烟,发出“嘭嘭嘭”的声音,整个船随之剧烈地震颤。镇里管这只船叫机帆船。它是枫林镇到益阳县城的水路交通工具。一天一班船,早上七点钟的时候,全镇的人都能听到机帆船发动机的声音,鼻子灵敏的,还能嗅到那股发黑的柴油烟味。船主林海洋,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两年前,他的妻子难产死了,留下一个儿子。林海洋个子不高,臂粗腿壮,脸上也像河面一样,总是蒙着一层发黑的尘屑。妻子死后,林海洋的脸反倒干净起来,只是皮肤仍是很黑。但细心的人们终于发现他眉清目秀,有点出人意料。人们猜测,林海洋这几年跑船,应该是赚了些钱;人们遗憾,可惜林海洋的老婆没这个福份。林海洋天天进县城,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自然很不一样。林海洋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林海洋是白粒丸店的常客。每次他一到,老板娘似乎能闻到味,总会从厨房钻出来,和他寒暄几句。老板娘喜欢春天,所以总把春天穿在身上。她的衣服囊括了所有鲜艳的色彩。她的衣柜,永远是浓烈的春季。在鲜艳的覆盖下,她的躯体就是春天那起伏的山峦。老板娘绚丽的色彩总让球球感到昏眩。当老板娘和林海洋说话的时候,球球看见老板娘的神情像个少女,脸上的皱纹藏在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微笑中;她的眼神,总像阴影拂过水面,忽明忽暗,诡异多变。球球觉得神秘与遥远,满脑子就会有走旧木桥时,群鸟的嘈杂声。于是,她对于老板娘那种很“妈妈”的感觉,又变得很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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